而在劉然尚不知的情況下,時間隨之來到政和五年七月初一。
也正是國朝大朝會。
此刻,紫宸殿內,燭火通明,將百官的身影拉得頎長,投在光滑如鏡的地磚地上,猶如幢幢鬼影,隨著燭火搖曳而微微晃動。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近乎凝滯的壓抑,連平日嫋嫋升騰的檀香似乎都沉重得難以散開,彷彿每一縷煙霧都承載著無聲的算計。
山雨欲來風滿樓,在這大宋權利至高的殿宇,此刻恰似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
趙佶高踞御座,十二旒白玉珠輕微晃動,遮掩著他略顯倦怠的面容。
昨夜與梁師成、高俅品評新得的晴巒蕭寺圖直至深夜,此刻他的指尖仍在龍椅扶手上無意識地摩挲,對眼前繁瑣的朝會儀程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冗長的常朝事宜按部就班地進行,各地祥瑞吉兆、禮儀瑣事、尋常奏報……如同沉悶的夏蟬鳴叫。
然而,殿中有心的大臣們都繃緊了神經,他們敏銳地嗅到,在這沉悶之下,一股洶湧的暗流正在蓄力,只待一個突破口。
終於,在短暫的靜默間隙,御史中丞王黼,這個政和朝堂上最善觀風色的伶俐臣,再次率先踏出班列。他手捧玉笏,身形挺拔,聲音清越激昂,恰似一枚銀針刺破了那層緊繃的沉默。
“官家!臣王黼有本奏!”他高舉笏板,目光先極快地掠過高踞御座的官家,隨即掃過滿朝文武,“日前,西頭供奉官劉然蒙聖上垂詢,暢言兵事,所陳禁軍邊軍交流輪戍、擇健兒改進募兵等策,切中時弊,言必有中,實乃老成謀國、洞見積弊之言!”
“今瑞鶴呈祥,天佑大宋,正昭示革新更化之時!軍中弊病沉痾已久,空額糜餉、訓練廢弛、兵甲朽鈍之事,絕非一隅之患!豈不正應乘此天賜良機,雷霆整頓,革故鼎新,強我兵甲,固我社稷?”
他的話音在空曠的大殿穹頂下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意圖激起預期的漣漪。
百官之中,不少人面色微變,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王黼略作停頓,感受到無數目光聚焦於身,語氣愈發慷慨:“故此,臣冒死進言!懇請官家聖裁,以此祥瑞為契機,特設提舉詳定軍器輜重並編練事,專司整飭京畿禁軍及天下兵備,清查空額,汰弱留強,更效神宗皇帝變法之遺志,統籌天下兵甲錢糧,以強軍固本!此乃上應天意,下順民心之舉!望官家明察!”
這番話語,冠冕堂皇,引經據典,更抬出了神宗皇帝和王安石變法的旗號。
其鋒芒卻直指當前軍制的核心利益格局,空額、糧餉、兵甲調配,無一不是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油水豐厚之處。
他提議設立的提舉詳定軍器輜重並編練事,顯然是一個意在繞過現有樞密院三衙體系,集中事權的新衙門。
其指向,不言而喻。
“王中丞此言大謬!”
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壓過了殿內細微的議論聲。
鄭居中面色沉凝如水,持笏大步出列,毫不畏懼地迎上王黼以及其身後蔡京一黨投來的各異目光。
他身為樞密使,於此等軍國大事,有著天然的反擊立場。
“官家!臣鄭居中萬不敢苟同!”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劉然所言,不過一得之見,乃邊將基於區域性所見之陳情,豈可輕易視為圭臬,遽行天下?”
“方今天下,西北烽煙驟起,党項陳兵數萬於藏底河城,鐵鷂子軍磨牙吮血,虎視眈眈!西南夷亂未平,糧餉轉運維艱,大軍深入瘴癘之地,勝負未卜!正乃國庫空虛、民心浮動之時!”
他猛地轉身,看向王黼,衣袖因動作劇烈而帶起風聲:“在此危難之際,不言鞏固邊防,不安撫流民,不紓解糧荒,反而妄言什麼大規模兵制革新?”
“此等舉措,必然涉及大量官員調配、糧餉重新分派、營伍裁併改編,動靜極大!勢必導致天下兵馬人心惶惶,各級將校疑慮叢生!豈非虛耗國帑,空惹紛擾,動搖天下兵馬之心,動搖國本?”
“臣請問王中丞,此舉究竟意在強軍,還是意在亂政?!抑或是想借此名目,行那攬權斂財之實?!”
“鄭相公!”王黼毫不示弱,立即反擊道:“豈不聞世易時移,變法宜矣?豈能因邊患頻仍便固步自封,因噎廢食?正因強敵環伺,才更需整軍經武,壯士斷腕!劉供奉之策,正是為了從根本上提振軍力,一勞永逸!至於所謂虛耗國帑,動搖人心……”
他冷笑一聲,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戶部尚書陳顯,又瞥向鄭居中,“若徹底清查空額,汰減老弱無用之兵,所省之費恐怕遠多於革新所耗!至於人心惶惶?莫非鄭相公是擔憂,一旦徹查,會觸動某些盤根錯節的利益,讓一些人再也無法中飽私囊,故而出此危言聳聽之語不成?”
這話極其誅心,近乎直指鄭居中一派是出於維護自身及其黨羽在軍中的私利而反對,試圖將其置於道義的下風。
“你!血口噴人!”鄭居中勃然作色,氣血上湧,正要厲聲反駁。
“官家!臣亦有本奏!”
一個沉穩蒼老的聲音插入這場即將白熱化的爭吵,如同冰水潑入沸油,瞬間讓氣氛為之一凝。
樞密院知事鄧洵武面色凝重,步履略顯蹣跚卻異常堅定地出列,先向御座深深躬身一禮,然後看向爭辯的雙方,語氣沉痛而懇切:
“王中丞、鄭相公,二位所言,皆有為國之心,老夫深知。然則,軍國大事,非同小可,關乎社稷存亡,黎民生死。”
“王中丞所言革新,立意或許甚佳。然茲事體大,牽一髮而動全身!如今西北軍情緊急如燎原之火,西南亦需兵力鎮撫。當此之時,首要之務在於穩定軍心,集中力量應對外患!”
“驟然推行所謂革新,條例頻改,號令紛雜,必致天下兵馬無所適從,前線將帥束手束腳!恐未受其利,先蒙其害!此絕非危言聳聽,乃老臣執掌樞密多年之切身體會!”
他再次轉向御座,言辭懇切,幾乎字字泣血:“官家!老臣斗膽!党項鐵鷂子乃天下精銳,察哥更是狡黠名將,用兵狠辣詭譎。西軍將士雖勇,亦需上下同心,糧餉充足,政令暢通,方可一戰!”
“若後方因革新之事爭論不休,條令朝夕更改,必使前線將士疑慮後方不穩,士氣渙散!老臣懇請官家,暫緩此議,待西北戰事平息,西南亂局初定,再從容計議未遲啊!”
鄧洵武這番話,老成持重,立足於嚴峻的現實邊防壓力,全然拋開黨派之爭,頓時引得不少中立甚至原本有些被王黼言辭打動的官員暗暗點頭,心生憂慮。
戶部尚書陳顯立刻出列支援鄧洵武,他的臉上寫滿了真實的焦慮,捧著笏板的手似乎都有些微微顫抖:“官家!鄧知事所言句句屬實,字字泣血!國庫雖尚有積存,然兩面作戰,消耗已是極巨,寅吃卯糧之處比比皆是!”
“若再啟動這般大規模的兵制革新,人員遷徙、裝備改制、衙署設立、新增犒賞,何處不需用錢?臣恐怕,不到半年,國庫便要捉襟見肘,各地倉場為之一空!”
“屆時,莫說革新,恐連前線將士的糧餉、京官百官的俸祿都難以及時供給!若激起兵變民亂,其禍更速於外患!請官家三思!萬萬三思!”
朝堂之上,形勢頓時明朗。
蔡京一黨借祥瑞和劉然之言,高舉革新強軍、紹述新法大旗,氣勢洶洶;
鄭居中一系則痛斥其虛耗國帑、動搖國本、別有所圖,堅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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