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雙眼只盯著劉然看了又看,又沉吟了一會兒,道:“金兄弟既然感興趣,那王某權當閒談來說一說,在王某看來,劉供奉驟得聖眷,又深得蔡太師青眼,提出革新之策,觸及了多少人的利益?京營將門、邊軍舊部、乃至……一些不願見蔡太師權勢更盛的其他相公,心中豈能痛快?這潭水啊,渾得很吶。”
劉然頷首道:“原來如此。多謝王管事指點迷津。看來這劉然,處境堪憂啊。”
然後他話鋒迅速一轉,“只是劉某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王管事。”
聽到“劉某”二字,王管事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凝固了,雖然只有一剎那,但雅間內的空氣彷彿驟然降至冰點。
劉然無視他的反應,繼續平靜地說道:“那些散播流言之人,行事雖看似雜亂,但挑選的地點、針對的人群、乃至話術的編排,都頗有章法,絕非普通地痞或臨時僱來的烏合之眾所能為。更有趣的是,劉某發現,每當市井間有人議論東南花石綱、朱勔相公征斂過甚之時,總會很快被岔開話題,或者有衙役、幫閒“恰好”出現維持秩序。”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這般精準的操控輿論,既能集中火力攻擊目標,又能及時撲滅可能蔓延的野火。這般手筆,倒不像是什麼尋常人能做到的。反而更像……更像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和一隻手,在暗中協調引導一切。我想知道王管事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此話一出,雅間裡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市聲和茶水沸騰的細微聲響。
王管事臉上的和氣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審視和一絲被戳穿偽裝後的冷厲。
他不再掩飾,目光銳利地打量著劉然,彷彿要重新評估眼前這個年輕人。
良久,他才緩緩放下一直端著的茶盞,盞底與桌面接觸,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劉供奉,”他不再稱呼“金兄弟”,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你明明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又為何特地前來戳破這個紙?。”
而劉然面色不變,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靜靜地看著他。
王管事見劉然不言語,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裡卻沒了之前的市儈和氣:“既然劉供奉戳破了這層紙,也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王某也不必再繞圈子。不錯,市井間的些微波瀾,確有人不願見其失控,略作引導罷了。我的職責,是為了肅清街衢、安定民心這一條。確保京畿輿論不至生出大亂子,也是分內之事。”
“至於針對劉供奉的那些流言……”王管事拖長了語調,目光深邃,“我只是耳目,並非執刀之手,也非出自我的手。我只確保看到、聽到,並確保某些事不會鬧得不可收拾,便盡了職分。”
“至於刀從何處來,又欲斬向何人,並非我等所能過問。劉供奉是聰明人,戳破了一層紙,就應當不要繼續戳破下去了,當知在這汴京城,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劉然見其承認自己職責,心中儼然有了猜測,便不再往此話提繼續,“王管事的意思,劉某明白了。”
隨即話鋒一轉:“然,劉某雖人微言輕,亦有名節二字。如今汙言纏身,毀及邊軍捨生忘死換來的忠義之名,此非劉某一人之辱。若任由宵小之輩以流言構陷邊將而無動於衷,恐寒了天下將士之心,亦非朝廷之福,更非……官家所欲見。”
“劉某別無他求,只求一個‘公道’二字。不敢勞煩閣下插手,只望王管事及諸位同僚,在恪盡職守之餘,若能以如炬目光,稍稍照見那些藏於暗處、散播謠言之魑魅魍魎的真容,他日若有機緣,能給劉某一點提示,劉某感激不盡。”
王管事目光閃爍,重新審視著劉然。
他沉吟片刻,緩緩道:“劉供奉言重了……查詢謠言背後也不是不可,只是.....也沒那麼容易。”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然一眼,“不過,在這汴京城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些事,做得再隱蔽,總會留下痕跡。劉供奉只需恪盡職守,謹言慎行,是非公道,自有水落石出之日。”
這算是某種程度的承諾了。
“多謝王管事指點。”劉然知道今日只能到此為止,他起身拱手,“茶涼了,劉某告辭。”
王管事也起身還禮,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商人式的和氣笑容:“劉供奉慢走。日後若得閒,歡迎常來喝茶。湧金茶樓的門,永遠對朋友敞開。”
“一定。”劉然點頭,轉身下樓,離開了湧金茶樓。
走出茶樓,陽光有些刺眼。劉然深吸一口氣,街市的喧囂再次湧入耳中。
與王管事的這番交鋒,雖然沒有得到確鑿的證據,但卻驗證了他一些猜測。
敵人在暗,我在明。但至少,現在知道暗處不止一撥敵人。
接下來的路,依然兇險,但方向,似乎清晰了一點點。
他壓了壓斗笠,匯入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湧金街的拐角。
二樓雅間視窗,王管事負手而立,看著劉然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許久未動。
“好一個劉然……。”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這汴京城,看來是要越來越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