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是綁架犯的繩索。不過列車座位倒是柔軟的皮椅,尤利爾曾在王國列車的宣傳單上見過。他忽然想起那輛列車已停運了大半年,原因就是報紙上的莫里斯山脈隧道塌方,此事導致伊士曼王國唯一的一條鐵路無法投入使用。
可學徒坐在他這輩子沒座過的椅子上,半點兒也不覺安心。黛布拉雖然把他捆在椅子上,但他其實並不是一動不能動。既然如此,繩子有什麼用?更尷尬的是,全程那件格子制服都在鼻子上晃盪,直教他眼前發暈。
千萬別再看過去,尤利爾心想。他趕緊轉過臉,四處打量這一段車廂。
整齊的座椅排列在兩側牆邊,中間留出很大空隙。座位直到門前都鋪著地毯,被踩得滿是雪水腳印,教人心生慚愧;銀灰色車身的內裡是光滑的鐵壁,既無漆畫泥土,也無瘢痕印記,照實說,這些東西彷彿是給貴族老爺提供,連牆根都比尤利爾更高雅。
除了車身兩側都存在的車門,還有大塊的玻璃嵌在鐵壁上,它們比商店的櫥窗還要明亮、潔淨。外景被車內倒影覆蓋,與室內相較,幾乎是一片漆黑,不過學徒小心翼翼地望了一圈,卻不記得車廂內照明的燈泡安在哪裡。
車站裡的亮光。學徒心想。我敢肯定那時候燈箱熄滅了。他不禁吞了吞口水。
尤利爾相信,從來沒有哪一個洗衣店的學徒會擁有這樣的經歷——伊士曼王國崇拜女神不假,但人們都很理智的把它當做一種純粹的信仰而非事實。惡魔是虛幻的,神也不存在於物質世界。
信仰就是這樣。惡魔或許會在某個人的心底出現,鬼祟的蠱惑他墮落,而後堆積的陰暗最終釀成惡果——這就是人的惡意。後者嘛,自然是人們喜愛的那些美德與善行的化身,當一個人虔心敬奉著祂,就會得到幸福和安寧。
無論如何,祂們的出現都有緣由。而一列能夠行駛在馬路上、在午夜時分穿梭城市的半透明列車?福音書上沒有記載,尤利爾也沒聽過類似的都市傳說。
它像是人類不可知的神秘載具,在夜晚萬物安睡時永不停歇地前進,將乘客送達充滿驚奇樂趣的目的地。
尤利爾越想越不安。他覺得自己不該坐在這兒,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他懷疑自己被某種神秘力量引誘,但無法列出實據。真是活見鬼。說實話,學徒既恐懼又期待,彷彿命運從此通往了未知的方向。沒人說得清好壞。
嘀嘀——
“歡迎乘坐浮雲列車,請從對應車門通行。”
“列車即將啟動。”
悅耳的聲音在車廂內迴盪,讓人無從分辨來源。如果不是將音箱設定在了牆壁內部,那麼就只有與燈光同樣的解釋了。天知道的解釋。可能列車就是這樣?
尤利爾沒坐過任何列車。伊士曼的鐵路似乎才建成不久,他隱約記得報紙上貼過噴著白氣的火車頭的照片。那是幾個月前的時候了?
然而除了皮椅,這輛列車好像完全沒有與王國列車相似的地方。首先它不需要軌道;其次,它可以穿入噴水池的雕像……等等,難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絡嗎?因果關係?學徒胡思亂想。
“好了。”而就在這時,黛布拉總算繫好了安全帶。她似乎是帶著一種奇怪的心滿意足的感受,挺著腰背直直坐下來,位置就在學徒的正對面。尤利爾注意到,她並沒有給自己繫上‘安全帶’。
“接下來,我們有三英里的路程要走。”檢票員小姐說道。
三英里和七站地。學徒突然意識到,對方指的可能是直線距離……
他的心臟忽然加速跳動起來。
……緊接著,彷彿是手柄被猛的一推到底,與停車時逐漸降速完全不同的,最前端的車輪瘋狂的轉動起來——列車宛如箭矢脫離弓弦一般衝出了車站。
推背感幾乎讓繃緊的安全帶鬆弛下來。
尤利爾發出一聲尖叫。他從來沒有過這麼刺激的感受,因為沒有任何一輛公交車敢於在城市裡用如此離譜的速度運送乘客,不過今夜他體會到了——這種超乎想象、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撞死在什麼障礙物上的瘋狂極速!
還好,這輛車是可以穿過物質的……學徒在第一聲剋制不住的尖叫過後,立即意識到了這點。他在檢票員小姐嘲笑的眼神中閉上嘴,腦袋瓜裡卻還轟轟響個不停。
然而忽然之間,就在列車可能存在的發動機發出咆哮的瞬間——
尤利爾睜大了眼睛,他看著前面的座椅毫無預兆的變得虛幻起來,緊接著是桌子和牆壁。而作為車窗的玻璃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可憐的學徒都一無所知。
列車消失了。
而他一頭撞上了街道拐角處的噴泉雕塑。
很難說有什麼人會在此刻依然保持冷靜。尤利爾聽見自己在尖叫,看見自己的手腳在空中掙扎。然而在他還沒回過神的時候,雕塑倏忽遠去;而等聲音在車壁上反彈回來,尤利爾已經以一種詭異的懸空狀態,穿過了無數面牆壁和影影綽綽的一堆東西。
他就這麼一路尖叫著跨越了松比格勒到南城的三英里,而後重重的摔在地上。安全帶已被掙扎彈開,學徒摔在地上,腦子裡嗡嗡作響。
短暫的路程耗時也短暫,尤利爾還沒來得及反應,列車就已停止。當然,這沒準也是我的錯覺。
接著,他腰上捱了一腳。“看夠了沒?”檢票員小姐不快地問。
多虧她這一腳,尤利爾終於擺脫迴圈撞牆的刺激。他的雙眼又酸又痛,肺裡勻不過氣,渾身上下出了冷汗。他想開口,但卻爆發出一陣咳嗽,直咳出了淚花。
黛布拉自顧自坐在一旁。等到車門大開,她又一腳蹬在他的肩膀上,這下是用鞋跟,讓學徒疼得“哎喲”一聲。
“叫什麼叫?無禮之徒。”檢票員小姐邊斥責,邊脫下鞋子。她一手拉著裙襬,一手把將學徒推出門去,然後拎起鞋蹦回座位。
列車關門、啟動,把尤利爾留在車門外。他頭暈目眩地躺在石階上。就這樣幾分鐘後,學徒感到腰痠背痛,但更多的是灼熱。
夏日陽光灑在了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