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列車

第884章 高塔每日

“想不到你還有這份見識。”海倫邊將香料倒進乳酪,邊對學徒說。“你認得風燈草,應該也不怕喝它了。”

見鬼,難道這些玩意兒是飲品?尤利爾半點也不想碰。“那杯乳酪……?”

“我特地讓布朗尼廚師用醋須做的。你知道醋須吧?”

尤利爾覺得自己不該知道。他從沒深入瞭解過神秘植物,但就像認出風燈草一樣,某些知識浮現出來。

他想起醋須是種絲狀的漿液蘑菇,籠罩在淡藍色的酸霧中。月光下,滑下傘杆的汁水凝結成膜……“食物。”學徒脫口而出,“不是魔藥成分。”

“沒錯。它的酸液是檸檬汁的類似物,我喜歡它的色澤跟口感。”海倫用手背調整了一下藍紫色的面紗。“羅瑪就很討厭。”

恐怕我也是。“呃,其實是我有點沒食慾。”尤利爾嘀咕。

“事實上,這東西看起來像發黴了。”先知一針見血地說。

“因為我是頭禿鷲,拉森。食腐是我的本性。”

先知閉上嘴。

幸好,這時材料準備得差不多了。“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加入乾粉。”海倫將處理好的藍色液體遞給尤利爾。“我要製作一個冥想域。”

尤利爾並不想像拉森一樣捱罵,於是照做了。乳酪的口感如同粘稠的濃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有股蘑菇味。

“怎樣?不難喝吧?”

“令人難忘。”尤利爾含糊過去,“冥想域是什麼,海倫閣下?也是一種魔藥?”他看到女巫對喝剩的乳酪施法,攪勻果殼、香料顆粒和藍色蛋白渣。

不多時,杯子裡的材料完全混合,形成麵糰似的固態蠟質。學徒注意到,所有神秘材料的色彩都消失了,只留下醋須汁液的淺藍。

海倫截斷纏線,丟進杯子。“這是‘女巫之酒’,它的氣味會製造域場。”

細線一端飄蕩在外,另一端接觸到固體,居然緩緩沉入其中。

“我要點燃它麼?”尤利爾好奇地問。

“別用神術。”女巫叮囑,“凡人的火焰就能引燃,線芯是活性金屬製的。我臨走再點,免得帶走煙霧。”

“會持續多久,閣下?”

“三十天。我額外新增了親和劑,以彌補你這段時間來的神秘度進展。”海倫在面紗後抬起視線。“我注意到,你最近睡著的時間比清醒時更多。”

尤利爾頓住了。我還以為沒人注意到……莫非是梅布林女士的緣故?她正是在高塔的密室中離奇失蹤。

那正是高塔動盪的時節。梅布林女士離開後,外交部將她列為“不受歡迎的客人”,禁止她進入浮雲之都。很大一部分人認為她與老先知的死有關,要求追捕她,但高層們都很清楚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沒別的事做。”他小心地回答,“蟬蛻就夠了,用不著浪費——”

“拉森打算在陽臺擴建訓練場給你,被我拒絕了。”女巫說,“這麼幹只會節外生枝,況且他不懂外交部的事。作為使者,我認為你欠缺的不是練習。你和羅瑪不一樣。”

尤利爾無法否認。如果拉森真將他帶到一處用於舞刀弄槍、演練技藝的合適場地,他知道會發生什麼:木樁和地面粉身碎骨,天花板嵌滿劈砍痕跡。不出一週,鍊金魔像樓層的詭異響動將成為高塔的新怪談。

無論學徒如何收斂,神秘生物的身體素質依然遠超凡人。他的火種能感知到魔力流淌過身體,潛移默化驅動著改變。

當然,這種改變不可能推動他跨越神秘道路上的門檻,產生質變。尤利爾記得自己成為高環的時候,是在從六指堡返回鐵爪城的路上。他不停地使用誓約之卷恢復魔力,直到『靈視』覆蓋金雀河水壩——事件結束後,一切水到渠成了。

“羅瑪進步很快,已經成為正式的使者了。”先知悄悄告訴他。

“她要加入我們的行列,起碼還需要三十年。”海倫毫不留情地評價,“這還是往快了算。她的箭術尚堪一用,神秘技藝就不行了。要對付……那樣的敵人,不能指望她。”

羅瑪?小獅子拉弓放弦很有氣勢,然而尤利爾無法想象她瞄準使者時的模樣。更糟的是,敵人並非木靶子,她會激怒他,接著被殺害,那身金色的皮毛浸在血泊中。不。學徒不禁戰慄。我絕不容許這樣的事再發生。

“神秘度。”先知指出,“神秘的階級是通解。”

“就是這樣。單從技藝角度判斷,我們認為你擁有與他對抗的潛力。這連那叛徒自己也承認。但在那之前,你必須擁有站在他面前的資格。”女巫堅定地說。

尤利爾不曉得他們為何產生信任。說到底,我真有拿起劍的勇氣嗎?若沒有高塔攔在中央,無名者理想中的天國我又有什麼理由去摧毀?

“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被羅瑪落下。”海倫微笑,“否則這小貓就要無法無天了。”

“我沒想過——”

拉森捏了捏他的肩膀。“接下來慢慢想吧,你有的是時間。”他直起身。“該去整理荊衣座的測繪資料了,海倫。有幾千個座標變動,神秘之地的生成機率又要重新計算。”

“算出來也沒人在乎。”女巫轉身去點香,先知已為她開啟門。“晚安。”她背對學徒道。

“謝謝你,海倫閣下。”

“不。”命運女巫停下腳步。“是我的原因,尤利爾,這麼久才來見你。”她低聲道,“兩年了,我不敢來,也不敢關注。也許你比我堅強得多。”

一時間,尤利爾不知如何回應。老先知的死給了她重創,喬伊的背叛讓海倫無法面對他的學徒。

“我很抱歉,海倫閣下。”

“你沒做錯什麼,尤利爾。你不過是個小孩子,沒有選擇的權力。是高塔虧欠了你。”女巫說,“所以,千萬別再道歉了。祝你好夢。”

她給了我安眠。學徒心想。我的導師殺了她的親人,她卻祝我好夢。就像當年在四葉城一樣,這究竟怎麼回事?沒人責怪他,儘管他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卻徒勞無功。

負面情緒被抽離後,尤利爾無法再感到愧疚。他跌坐下來,試圖祈禱,試圖用彌散的藍色煙霧填補心中的空洞,然而毫無用處。

事實上,他知道有什麼能填滿它。很久很久以前,在他習慣了空洞無物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得而復失的滋味。沒有希望,我就什麼也得不到。然而希望!希望是多麼痛苦啊。

他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

尤利爾回到了訓練場,坐在長椅中央。我離開過嗎?他迷惑地想。

沒人能回答。這裡寂然無聲,空曠深邃,黑暗如夜淵。但他並非孤身一人。

使者如一道來自過去的影子,放鬆地倚靠在牆邊。他左臂的灰白肩鎧正朝向學徒,上面描繪的七芒星深邃血紅,閃閃發亮。

“休息十分鐘。”導師說。

“五分鐘就夠了。”尤利爾覺得自己神完氣足,狀態頗佳。

“十分鐘。照做對你有好處。”使者沒同意。

尤利爾不再堅持。這樣的閒暇時刻其實並不少見,有『靈視』幫助,他的進度一日千里。眼下的課程結束,只怕要輪到導師頭疼了。“為什麼不用帶鏈的長劍?”學徒隨口問道,“它的範圍更靈活,剛好搭配劍術呀。”

“性質不合適。”導師回答,“速度傳遞太慢了。”

“速度”和“傳遞”搭配在一起,不是人們習慣說出口的組合。“我見過一個用鏈劍的銀歌騎士。”

“騎兵用長槍。”白之使頓了頓,“你也不可能見到銀歌騎士,他們都是一千年前的死人。”

別太肯定,我這不就見到了?“那傢伙是銀歌騎士的傳承後人。”

“聖騎士都這麼自稱。”使者輕蔑地說,“這些不知所謂的傻帽,我見一個宰一個。”

尤利爾還想再問,但時鐘鳴叫起來。到時間了。

“模型越短,變化越快。”使者說,“必須比敵人更快。”他率先入場,漂浮在不容易被突襲的高度。他手中的冰盾化散為霧氣,時而消弭,時而凝聚。

尤利爾用『靈視』看了一眼,發覺即將到來的將是一把小巧的手刺。

“上次的戰術。”導師吩咐。

學徒理應不記得“上次”,但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從軌跡判斷,它瞄準的是小腿。尤利爾心中微動,瞬息跨越半個校場,從牆側的一處陰影突襲。

雙方的距離一下子拉開,使者立即跟進。但尤利爾念出詞句,在對方身下地面佈置的一處束縛神術,隨著施術者的引發而啟動。

光束噴薄,形成不可逾越的環柱形光幕。

使者驟然折身,在屏障前急停……一連串象徵“火焰”“破壞”的神文在光幕上閃爍片刻,遺憾地黯淡下去。

與此同時,學徒從屋頂吊燈的影子裡躍出。他猛地踏牆一蹬,雙手重劍撕裂空氣,呼嘯聲追隨劍影而去。

神秘驟然降臨。使者被固定在光柱中,竟在半空舉起手刺……嘭!

深藍魔光自尖端迸發,瞬息而逝,空中留下逐漸淡去的白痕。

冰冷的餘波擴散。寒光擊碎了神術屏障和符文劍刃,將訓練劍撕成漫天木屑。尤利爾鬆開手。

“怎樣?”他期待地問。

“命中。”白之使承認。學徒發起攻擊時,作為標靶的一方沒躲開,反擊是唯一的選擇,還是因為他夠快。

“最近我手感正熱呢。”尤利爾取來另一柄劍。使者教給他的戰術,屬於搭配“星之隙”使用的突襲。藉助影子,他勉強能模擬出矩梯跳躍的效果。

但學徒已很滿足。鑰匙只有一把,在白之使卸任前絕沒可能交到他手上。羅瑪告訴他,每一任外交部的空境使者都是終身職,也沒有任何一條律法提及他們的退休年紀。相比後果,我還是用影子吧。

使者的藍眼睛審視他:“那就繼續,試試那一手。”

“你指那個……?不,還不行。我搞不懂它。”尤利爾如實道,“步伐到發力角度,還有魔力輔助的技巧。你怎麼做到的?收勢時蓄力那一下。”

使者考慮片刻。“憑感覺。”他多半已拿出了教學的最高水平。

學徒嘆息:“我還真就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呢。”

『你很清楚』

這是誰的聲音?他心想,好熟悉、好懷念啊。

使者正在塑造一把短劍,然而尤利爾已再度沉入地面。除了影子,他還有大把神秘技藝可掩飾身形……下一刻,他出現在牆壁另一側。

牆壁猛然凹陷,轉眼化為碎片。學徒借力起跳,人在半空,符文緊隨他的軌跡,飛速凝聚成劍形。

『斷罪之刃』

『新星』

使者一揮手,寒冰魔光後發先至,精確地追逐、抵消了神術攻擊。

當他的武器重塑完成,另一邊,使者正舉起一把投槍。

然而,就在這時,尤利爾捕捉到了一個特殊的時機。他沒法形容這種感受,甚至不確定它的存在,但那些帶有固定韻律的劍招,組合又拆分,自發融入身體的動作中;魔力與火種的合作,被千百次生死時刻的危機驅動,迸發出默契的火花。

於是,學徒旋轉身體,誓約之劍仿若漩渦,符文隨動作解體、重聚,既似柔軟的流水,又有堅鐵般的剛硬。

寒芒攜死亡的氣息,由腰間輕盈掠過,眨眼與冰槍碰撞。

力量的剎那搏鬥中,後者的動能迅速褪去。神秘延伸、膨脹,卻被絕對的鋒利一斬而斷。

……劍光呼嘯而過,割開空氣和地面,沿弧線開闢出近百碼的齒形傷痕。軌跡盡頭,鋼巖呈蛛網狀斷裂,塵土碎石稀里嘩啦墜入空洞。

強氣流掀起使者的衣襟,他站在原地未動。“成功了。”

尤利爾低下頭,發現手中的符文之劍傷痕累累,遍佈受力過度的裂痕。揮劍時,過度的專注讓他幾乎忘記還有維持神術這回事。

這不是神秘的效果,他心想,也絕非力量所能企及。照實說,這更像是純粹技藝的領域,突破盡頭時奇妙的一線靈光。與其說他在揮劍,不如說是火種在起舞。

無論如何,尤利爾成功施展了那一劍,儘管暫時無法理解其中原理。

“見鬼。”他喃喃道,“還真是憑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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