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城劍雪

第183章 師徒交心,經閣論境

“莫先生來啦?”

迴音散去,又過片刻,靜謐的經閣中陡然傳來一道蒼老虛弱的聲音。莫承允陡然抬頭,列在身前的兩排書架詭異地層層滑開,露出一條走廊,苦厄神僧就站在了自己前方不遠的狹路盡頭。

他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樸素灰袍,滿臉的皺紋如蛛網密佈,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生氣,好像呼吸都緩慢得近乎沒有,臉上也沒有半點血色,就連嘴唇也是灰白,簡直比斷臂巨傷的莫承允更無生氣,乍一看去就像一具空空皮囊。

可不知怎得,莫承允總覺得他周身縈繞著一圈淡淡的白光,看不見,卻似乎感覺得到,就在莫承允恍然失神間,苦厄神僧又說:“老和尚行將就木,還要勞動莫先生親至,實在慚愧。”

苦厄神僧的雙唇微動,聲音慈祥卻有些怪異,原來不是從喉嚨裡發出,竟然是靠內力才能發出聲音。莫承允心中微驚,暗想:“緣妙之言確實不假,神僧已大限將至矣。”

想到這些,莫承允心中微嘆,便更覺失禮,忙躬身道:“晚輩見過神僧。承蒙神僧相救,否則晚輩與我那劣徒別說今日之會,恐全身而退亦是妄想……”

“不是。”苦厄神僧搖頭笑道。

“什麼不是?”莫承允問。

“莫先生不是來說這個的。”苦厄神僧笑著說:“莫先生是來質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太白山上,老和尚會和離忘川蘇掌門一起,棄貴我兩門多年盟誼不顧,站在了葉掌門身後,對不?”

“神僧心如明鏡、法眼通神,晚輩不敢隱瞞,晚輩的確是想親口問問這個‘為什麼’。”

苦厄神僧道:“和尚們久居山中,自己種田栽菜,鑿井掘溪,金銀權柄皆為無用之物。至於肉體凡胎,不過皮囊一具,更不值一提。所以雖然仁宗皇帝權柄天下,可未必有和尚們渴求不得之物!”

“既無金銀權柄相誘,又無性命脅迫之懼,如此,晚輩便更是不解了。究竟是何故,讓神僧棄太白而倚他人?總不會是我太白不知何時何故開罪了前輩罷。”

“自然不是。”苦厄神色搖了搖頭,繼而反問道:“莫先生是武林之中響噹噹的名宿高手,想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不知莫先生可信因果否?”

“晚輩是個在世俗人,既信因果,偶爾也信運籌帷幄亦可人定勝天,”莫承允劍眉擰緊,“正如神僧所言,寶剎既非外物所能誘惑脅迫,何至如此?贖晚輩愚鈍,未解神僧此問之真意。”

“扶幽宮之亂,因小林先生邀海雲邊聶夫人入宮診病而起。陳氏皇族無繼位之尊,亦有小林先生衝冠一怒之故。而今,內有李易擁兵自重,外有蕭氏虎視眈眈,更有霧鳩峰上聶雲煞提刀相脅,可偌大中原之中,小林劍聖已駕鶴西去,陳氏真龍血脈亦遍尋不得。巨亂即在眼前,以莫先生聰慧,不知此困何解?”

莫承允只沉默片刻,便道:“李易擁兵雖眾,可偏居荒僻苦寒之地,糧草軍馬、城池子民皆難以與中原抗衡,之前蜀中劉梓益騎牆觀勢,或許尚有虎狼夾攻之險,可如今仁宗已收服劉氏,更收質子相脅於長安,當可斷李易南北攜手之妄想。再者,如今袁公昭提領青州道,以他統兵老練和雷厲作風,必在數年之內,依據險惡山勢層層設寨營堡。幽州軍馬雖強,刀鋒雖利,可跋山涉水,再強的軍馬也要疲累,再利的刀鋒也要折損。再說外海蕭氏,他們籌謀雖久,可遠隔江海,便是將心島上有糧草無盡,軍械千萬,可總要跨海遠渡,只要設法斷其海陸,絕其糧道,萬不得已時,可將失陷之地豎壁清野,駐地無糧草,海路再斷,想必也難以久持。至於武林之中,雖劍聖前輩仙逝,可在芒山大典這天賜良機中,也不見聶雲煞動手,可見聶雲煞必在雙聖之戰中受了重傷,以至不得不蟄伏隱忍,未敢妄動。由此推論,聶雲煞之患雖在,但急不在眼前。便是有朝一日,他重入中原,未有一人可擋他亂秦刀鋒芒,但人海劍牆,以命填命,未必找不到一擊必殺之機。”

說到此處,他認真的看了看苦厄神僧,低聲道:“想必神僧還記得,四十年前,當時還只是江湖新秀的林劍聖,便是與神僧幾人一道,合力為武林剪除了一位末路狂人!”

苦厄神僧點頭淡笑道:“佩服佩服,太白山劍兵兩道,皆可稱雄!看來林少俠能闖出一品將軍之名,亦多承莫先生之學。以老和尚看來,莫先生和林少俠師徒,在兵道之中的造詣,當不下於世家出生的司神雨姑娘和葉郎雪盟主了。”

“可神僧終究選擇了他們。”

“是啊。”苦厄神僧點了點頭,說:“以莫先生慧眼,覺得白諾城可成一代明君否?”

“這……”

莫承允陡然愣住,不知怎得竟然想起當時林笑非帶白諾城第一次上太白山的情形來,彼時白諾城聲名狼藉、已無路可去,卻仍舊傲骨凜然,不願屈膝卑服。接著又想起林笑非與他說過的眉莊血案中的慘狀,和白諾城在了忘峰上創造出的那一手為殺而生的“天墓殺劍”,雖時隔多年,此時想起,心中亦覺微寒,最後他搖了搖頭:

“他是個極有天分的劍客,但戾氣之重尤勝於天分,加之起身於微末之中,知小義而無大德,倔強性直又不忍事,恐怕不是個好的君主!”

“莫先生說的極是,單這一遭,就比老和尚看得更遠啦。當年老僧曾請桃謙居士為我給小林先生帶句話,說天下亂局之中,若尚有一線生機,寧舍武林,亦保天下。當年天墓山莊一戰,白諾城身陷逼命危局卻始終不殺一人,此懷仁慈悲之心,大徹大悟之念,堪為眾望。可何曾想到,不久之後,情勢竟急轉直下,先是小林先生戰死異鄉,之後白諾城又設計欲殺周帝,直至音訊全無,近日聽聞,他脫困之後……”

說到此處,苦厄神僧亦發出一聲滿是惋惜的長嘆,“風聞他雖已脫困,但似乎已入魔道,渡明淵和西麓谷中先後遭他毒手,死傷無數。”

(原來當初是苦厄神僧說服劍聖,要扶持白諾城!以當年劍聖將他護在桃源,又為他正名來看,該是十有八九是應了這事。)

莫承允儘量壓下心中震驚,淡然問道:“如此說來,神僧所要寄予厚望的並非白諾城,不知現在是哪位高賢,能入神僧法眼?”說著,竟然笑了起來,“總不會是芒山大典上那個冒牌貨,或是……葉郎雪葉盟主自己罷?晚輩可是聽說,神僧將佛門寶器——賢劫劍都贈了他去。”

苦厄神僧搖頭答道:“請莫先生贖罪。老和尚已錯了一次,今日又豈敢妄言。林宗主和莫先生,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想必將來是會為天下、為蒼生、為武林,行正道、擁明主的。”

說著,他語氣頓了頓,嘆道:“只是,恐怕老和尚是看不到那天了。莫先生,時移世易,局未成局,請回吧。日後見到林宗主,煩請代傳,就說今日之會,算是老和尚與林宗主告別了。”

說罷,便又埋頭於佛經之中。

見苦厄神僧始終不願直言相告,又已下逐客令,莫承允自不好繼續逗留。他站起身來,猶豫片刻,說:“晚輩請神僧寬心。不知……”

莫承允頓了頓,續道:“不知晚輩是否看錯,總覺得神僧此時如入生死交繞之境,一步即可圓滿,當不自棄也!”

苦厄神僧淡笑抬頭:“莫先生無愧劍神之名,雖痛失一臂,可慧眼如舊,竟比我那緣明徒兒還有慧根,自是沒看錯的。”

他緩緩抬手,再次邀請莫承允對案而坐,又說:“修煉之極在境界,境界為首為本。境界之下,招式、手法、技巧、迅捷、經驗,皆列其末。境界難言,更不可傳,其隱晦難名之處,如鑿空成道,無跡可尋,無憑可依。老和尚駑鈍,的確就差一步啦。”

莫承允心中驚訝如翻巨浪,直沉默良久才說:“數年前,晚輩曾有幸聽宗主和劍聖前輩討論武學境界之說。晚輩記得,當時劍聖亦曾有一比,說‘化境之路,如銅鏡折花,花不動,鏡不破,而鏡中花折。’”

“哈哈,”苦厄神僧竟罕有朗笑起來,“小林先生,當真妙喻。這化境之路,既不在花,也不在鏡,而在‘心’!老和尚參悟多年,亦未寸進,近日幡然醒悟,或許參悟之心,便是執念,執念即著相,既已著相,何以可進?由此可見,小林先生之慧根,當真在貧僧之上。”

“神僧謬讚。這些年,晚輩亦時時參悟這化境之路,甚至立銅鏡桃花於斗室之中,日夜感悟,終無半點突破。”

說話間,他抬起空空飄蕩的左袖,續道:“正如神僧所見,如今晚輩已成殘身,便是有心護衛太白山、護衛武林正道,恐怕力已綿薄,大不如前。至於這化境之境,此生也當與晚輩無緣啦。”

“莫先生切勿自棄。”

苦厄神僧豎掌止住,聞言相勸說:“閣下是當今武林中興一輩的中流砥柱,與林宗主可稱是太白雙劍,若非當年牽絆於與秀山宛姑娘的鴛鴦之情,愧欠於白關的心魔之障,如今修為精進當不同凡響。以老和尚看,莫先生今日斷臂之痛,未必全無益處。須知歷來驚世英豪,無不是因巨痛而悟大道,當年李師一是如此,數十年前狂人敗驚侖和貴宗小林劍聖,亦是如此。我佛門南方一支,亦有立雪剜眼、燃指舍臂,以證道求法之說。贖老僧妄言,莫先生今時之誤,恐不在勤勉不足,或是悟性不佳,而在執念於太白一門之榮辱安危,斗轉於情債償欠之迷局而不自知。天地廣闊,芸芸眾生,才是莫先生該尋悟大道的地方。”

此話一出,素來沉穩的莫承允如被雷擊,渾身一顫,直僵在原地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摯愛宛氏病故多年,白關之債也已償還,昔日故人都已不再,只有他困擾原地而不自知。

他成名已十餘載,修為境界亦止步十餘年,否則怎會在太白山上要以一臂之痛才能慘勝於後輩丁冕。

萬千情緒如一團亂麻縈繞心中,等他再回神時,桌案上只有佛經堆疊如山,哪有神僧。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施了個晚輩大禮,朗聲道:“晚輩再謝神僧。”

說罷,便起身快步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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