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她頭也不抬地喊道。
擔架被放下,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林小草舀起清水淨手,轉身檢視新傷員,是個肩膀中箭的壯年男子,黝黑的臉上佈滿汗珠。當她看清那張臉時,水盆‘咣噹’一聲掉在地上。
“胡...胡叔?”
男人猛地睜開眼,同樣震驚:“小草?!”
水漬在地上蔓延,倒映著兩張同樣不可置信的臉。林小草的手指懸在半空,微微發抖。她眨了眨眼,確信自己沒看錯,這確實是胡栓子。
“你怎麼在這裡?傷得重不重?”她撲到擔架前,聲音發顫。
胡栓子咧了咧嘴:“小傷...沒想到在這遇到你。”
林小草迅速檢查傷口。傷口不深,只是還流著血,需要立刻清創。她一邊熟練地處理,一邊忍不住追問:“柳嬸呢?胡安呢?我家裡人...”
“都好,都好。”胡栓子忍著消毒的疼痛說,“泉州城沒完全淪陷,你奶奶帶著秀紅、柳枝和孩子們在城裡幫忙。小滿那丫頭,現在能認二十多種草藥了...”
林小草鼻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自從前線潰敗,她就與家人失去聯絡,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禱他們平安。
“那...你怎麼...”
“倭寇打來時,我和你爹就參軍了。”胡栓子語氣平常得像在討論天氣,“大敵當前,哪能當縮頭烏龜?只是分在不同營隊,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林小草的手頓住了。父親也參軍了?
“他在哪?”她聲音發緊。
“東門守軍,昨天還一起吃飯呢。”胡栓子試著活動肩膀,“你爹每次出戰都搶最危險的位置,說是...說是離你近些。”
這句話像把鈍刀,狠狠戳進林小草心窩。她想起這些月來偶爾在軍中看到的熟悉背影,原以為是思念過度的錯覺,沒想到真是父親在默默守護。
“我去找他。”她迅速包紮好傷口,對旁邊的醫官交代了幾句,抓起藥箱就往外跑。
“小草!”胡栓子喊住她,“你爹說過不要來打擾你...他一直瞞著,怕影響你。”
林小草點點頭,明白了父親的苦心,軍中知道她女兒身的人越少越好。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表情,裝作普通醫官的樣子走出帳篷。
泉州城東門戒備森嚴,守軍正在操練。林小草向崗哨說明來意,稱要檢查士兵們的舊傷恢復情況。被放行後,她沿著校場邊緣慢慢走,眼睛掃過每一張面孔。
然後她看到了他。林大山站在一隊士兵裡,跟著其他人一起看長官示範短刀格擋技巧。他比上次見面瘦了許多,兩鬢泛白。
林小草站在原地,突然邁不動步子。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眼眶發熱。
“林大夫有事嗎?”
一個聲音驚醒了她。長官已經結束示範,正疑惑地看著這個呆立不動的“年輕大夫”。士兵們聞聲也看向她,林大山也轉過來看,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的眼睛瞪大了,嘴唇微微顫抖。
“將、將軍派我來檢查舊傷...”林小草結結巴巴地說,努力維持著男子聲線。
“好,有勞醫官了”長官轉身對士兵們喊,“解散!一刻鐘後集合!”
人群散開,林小草給其他士兵檢查完後,最後才到林大山,父女倆找了個僻靜角落。林大山粗糙的大手輕輕撫上女兒的臉頰,又迅速放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瘦了。”他啞著嗓子說,“不過看著精神頭不錯。”
簡單的關心,讓林小草強忍的淚水決堤而下。她急忙低頭假裝整理藥箱,用袖子抹了把臉:“胡叔都告訴我了...您怎麼這麼傻!”
林大山憨厚地笑了:“”爹這點功夫,殺幾個倭寇還是夠用的。”他四處望了望,低聲說,“我特意守東門,這裡離醫營近,方便照應你。”
原來如此。林小草心頭湧起一股暖流。她快速檢查了父親的舊傷,手臂上的刀疤癒合良好,只有幾處新添的擦傷需要處理。
“小滿真能認二十多種草藥了?”她一邊上藥一邊問。
“可不,你奶奶教的。”林大山驕傲地說,“那丫頭隨你,機靈著呢。上次倭寇攻城,她在城牆上幫忙遞繃帶,一點都不怕。”
林小草想象著妹妹踮腳幫忙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對了,”林大山突然想起什麼,“沈將軍知道我們全家都跟來泉州了嗎?”
林小草搖頭:“我沒提過...軍中知道我們關係的人越少越好。”
“也是。”林大山嘆了口氣,“你...還打算繼續瞞下去?”
這個問題林小草問過自己無數次。最初女扮男裝是為了學醫,後來是為了方便行醫,現在...她看了眼父親擔憂的眼神,輕聲道:“等打完倭寇再看看吧。現在這樣...挺好。”
遠處傳來集合的號角。林大山站起身,整了整鎧甲:“爹得回去了。你...照顧好自己。”
“您也是。”林小草將一包藥粉塞進父親手裡,“驅蟲用的,這裡多毒蟲。”
林大山鄭重點頭,轉身走向集合計程車兵。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頭:“小草...爹為你驕傲。”
這句話像陽光穿透烏雲,照亮了林小草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回到醫營,胡栓子已經能坐起來了。見林小草回來,他擠擠眼睛:“見著你爹了?”
林小草點點頭,嘴角不自覺上揚:“胡叔,謝謝你一直...看著我們父女。”
胡栓子擺擺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倒是你,”他壓低聲音,“還打算瞞著沈將軍?我看他對你挺器重的...”
“不是時候。”林小草打斷他,“倭寇未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胡栓子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你爹說得對,你這倔脾氣隨你奶奶。”
接下來的日子,林小草忙碌依舊,但心中多了份踏實。知道家人近在咫尺,知道父親就在不遠處守護,連繁重的救治工作都變得不那麼煎熬了。
偶爾,她會在送藥的路上遇見父親巡邏。兩人心照不宣地點頭致意,偶爾交換個關切的眼神。
一天傍晚,林小草正在整理藥材,沈瀾突然來訪。他剛從島上回來,鎧甲上還帶著海風的鹹腥和戰鬥的痕跡。
“公子!”林小草慌忙起身行禮,“島上的戰事...”
“順利。”沈瀾簡短地說,“倭寇主力已潰,殘部逃往南洋。”他環視醫營,“準備接收一批傷員,約二百五十人,多是中毒症狀。”
林小草立刻著手準備。沈瀾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聽說你爹也進軍營了?”
林小草手指一顫,藥勺掉在地上:“公、公子怎麼知道?”
“他今早主動請纓護送傷員回來。”沈瀾嘴角微揚,“他看你的眼神,不像看普通醫官,而且我看著也面熟。”
林小草耳根發燙,不知如何回應。
“不必解釋。”沈瀾擺擺手,“軍中能家人團聚是好事。只是...”他頓了頓,“記得提醒令尊,別太明顯。軍紀還是要的。”
“是!”林小草鬆了口氣,又忍不住問,“公子不...不介意我隱瞞...”
沈瀾已經轉身走向帳門,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我介意的是醫術不精,不是醫官出身。”說完,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