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草把最後一帖膏藥攤在粗布上時,日頭正從東邊屋簷斜斜爬進來,照亮了土炕上林大山結痂的刀傷。胡栓子靠著牆根往自己腿上纏繃帶,完好的左手捏著布條打了個利落的結,斷指處的疤痕在晨光裡泛著青白。
“水熱了。”周翠花端著豁口木盆進門,蒸汽裹著艾草味漫開。林小草伸手探了探水溫,恰好能化開藥膏裡的蜂蠟。她蹲到林大山身邊,指尖剛觸到傷口邊緣的硬痂,父親就疼得悶哼一聲,脊樑骨把炕蓆頂出個坑。
“輕點……”胡栓子忽然開口,遞過塊乾淨布巾,“先拿熱水焐軟了。”他說話時左眼不自主地抽搐,那是被流矢擦過眉骨留下的後遺症。林小草接過布巾時,瞥見他腕骨處新添了道淤青,像被粗繩勒出來的印子。
“胡叔,你這手……”
“昨兒擦身時撞著了。”胡栓子迅速縮回手,抓起牆角的柺杖杵在地上,“大山哥,我扶你坐坐?”
林大山沒吭聲,任由胡栓子架著胳膊坐起。他後背的鞭傷縱橫交錯,有些地方還在滲黃水。林小草咬著牙把藥膏敷上去,父親的肌肉突然繃緊,炕沿的木頭被他攥得咯吱響。陳秀紅抱著小滿躲在灶臺邊,小姑娘睜著大眼睛看,突然奶聲奶氣地喊:“爹爹痛痛……”
“小滿乖,娘給你烤土豆吃。”陳秀紅轉身往灶膛裡添柴,圍裙上的補丁被火星燙出個小洞。林小草餘光瞥見她走路時腳掌蹭著地面——今早挑水時,她為了抄近路踩了田埂的碎石塊,此刻布鞋裡還滲著血。
“娘,你的腳……”
“沒事沒事。”陳秀紅慌忙把腳往後縮,往小滿手裡塞了塊烤得焦黑的土豆,“你快給你爹換藥,我去看看菜地。”
屋裡只剩下換藥的響動。林小草用竹片把藥膏抹勻,發現她爹身上的傷好了不少,鄭掌櫃的藥果然好。有機會問問這藥的秘方,林小草若有所思的幫林大山抹藥。
林小草在家裡日夜照顧林大山和胡栓子兩天,看他們勉強恢復能下地了後,她就趁著在家的這段時間,順便去看看地裡的稻穀怎麼樣了。
才到他們家租的地裡,林小草就看見稻葉上密密麻麻全是蟲眼,她蹲在田埂邊,指尖捏起條通體翠綠的稻螟蟲。葉片上蜿蜒的白色蟲道像被刀割過,兩畝地的稻苗都蔫著頭,她在地裡幹了半天的活,就趕緊回去給林大山他們換藥了。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林小草就踩著露水進了稻田。稻葉上的蟲眼被夜露浸得發脹,她捏起條青蟲丟進瓦罐,罐底已鋪了層蠕動的蟲屍。身後傳來柺杖點地的聲響,林大山扶著田埂挪過來,後腰的傷讓他走得歪歪扭扭:“丫頭,歇會兒吧,爹幫你捉。”林大山見小草來地裡,他恢復了一些也趕緊來地裡看看。
“您快回去躺著!”林小草趕緊把他往田埂外推,“胡叔呢?”
“在屋裡擦身呢。”林大山看著女兒曬得黝黑的臉,喉結滾動了下,“你娘今早挑水又崴了腳,我讓她在屋裡歇著。”
灶房裡,陳秀紅正踮著腳往灶臺上架鍋,左腳腳踝腫得像個饅頭。小滿抱著她的腿直晃:“娘,餓……”胡栓子拄著柺杖進來,完好的左手端著碗草藥汁:“嫂子,把這藥敷上。”他手腕上纏著布條,是前幾日幫林大山擦身時不小心碰了傷口。
周翠花從裡屋出來,手裡攥著塊舊布:“大山,該換藥了。”林大山掀起衣襟,後腰的刀傷結了黑痂,邊緣卻有些發紅。周翠花把熬好的草藥糊敷上去,棉布剛纏到一半,外面突然傳來驚呼——陳秀紅挑著半桶水摔在門檻邊,水桶滾出老遠,水灑了一地。
“我來!”胡栓子扔了柺杖想去扶,卻被林大山拽住。林小草衝進灶房時,見陳秀紅趴在地上,手裡還死死護著空水桶:“沒事……就是腳滑……”她鬢角的碎髮沾著泥,袖口磨出的毛邊浸了水,貼在瘦骨嶙峋的胳膊上。
“讓我來挑水!”林小草去搶水桶,卻被陳秀紅按住手:“你得去回春堂,不然鄭掌櫃該說閒話了。”她掙扎著爬起來,把水桶往胡栓子面前推,“胡兄弟,你……”
“我去!”林大山突然開口,拄著柺杖就往外走。他每走一步,後腰的傷就讓他倒吸涼氣,柺杖尖在泥地上戳出深坑。胡栓子猛地攔在他面前,用完好的手提起水桶:“大山哥,你歇著,我去。”
河水在晨光裡泛著粼光。胡栓子單手提桶的胳膊青筋暴起,斷指處的疤痕在水汽中發白。林小草跟在後面想搭把手,卻被他避開:“你去看稻子,蟲災耽誤不得。”他走到河中央的石頭上,桶繩突然一滑,水花濺溼了他褲腿——那是截被磨得快斷的舊麻繩。
中午回屋時,林小草看見胡栓子正用破布幫林大山擦背。熱水盆放在炕沿,兩人身上都只裹著片舊麻布。林大山後背的鞭傷縱橫交錯,胡栓子擦到結痂處時格外輕,斷指的手掌在水裡泡得發白。陳秀紅抱著小滿在灶房切菜,菜刀落在案板上的聲音有氣無力。
“小草,”林大山突然扭頭,“稻田得撒草木灰防蟲。”他指了指牆角的破筐,裡面堆著灰黑色的草木灰,“昨天我讓你娘今天一大早去灶房裡收來了。”
陳秀紅往水裡續了勺熱水,沒抬頭:“這些應該夠撒一畝地。”林小草看見母親手腕上的布條滲了血——之前挑水時,桶繩勒破了舊傷。她想去找藥膏,卻被周翠花拉住:“先吃飯,菜要涼了。”
飯桌上擺著兩碗稀粥,四個菜糰子。小滿捧著菜糰子啃得滿臉都是,陳秀紅把自己碗裡的野菜挑出來,悄悄放進林大山碗裡。胡栓子用左手掰著菜糰子,斷指處的布巾滴下滴血,落在粥碗裡漾開紅圈。
“胡叔,我來吧。”林小草接過他的碗,把菜糰子掰成小塊,再放回胡栓子碗裡。
黃昏時,林小草蹲在稻田裡撒草木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泛著新綠的稻苗上。遠處傳來胡栓子劈柴的聲音,一下下很有節奏,間或夾雜著林大山的咳嗽。陳秀紅的身影在灶房窗戶上晃動,小滿的笑聲像串銀鈴,驚飛了稻田裡的麻雀。
屋裡的油燈亮了,周翠花正給林大山換藥,陳秀紅在給小滿擦臉,胡栓子坐在燈影裡修補柺杖。林小草站在田埂上深吸口氣,稻葉上的蟲鳴不知何時停了,夜風送來灶房飄出的米香,混著草藥和泥土的味道,在陋屋上空輕輕繞著圈。她知道,日子就像這剛撒了草木灰的稻田,就算生過蟲,只要人還在,手沒停,總有盼頭在土裡埋著,等著冒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