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瀾、棲霞帶著人離開後，終於只剩下父子二人。
傅小郎怯生生地看著父親。傅父剛才的失態他看在眼裡，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父親，父親永遠是冰冷的，威嚴的，不容違逆的，面前這個眼眶通紅的父親讓他感到很陌生。
正想著，傅父朝他伸出手來。傅小郎不由瑟縮了一下，哀嘆，今天難道還是逃不過一頓家法？
沒想到，那手並沒有狠狠打到他身上或臉上，而是輕輕落到他頭上，還摩挲了兩下。那手掌雖然粗糙，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暖，讓傅小郎愣住了，一時忘了反應。
傅小郎驚訝地抬起頭，正好看到父親眼裡的溫柔。
“阿耶？”
上一次父親這樣撫摸他，還是他幾歲的時候吧？
傅父看出兒子的驚訝，有些不好意思地縮回了手。他定了定神道：“書禹，你很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傅小郎更加驚訝，他還以為，父親會罵他玩物喪志，不務正業，竟然浪費寶貴的讀書時間去鼓搗這些沒用的東西。畢竟過去的每一天，父親都是這樣罵他的。
“……其實，父親這次出門，並不是去收購孤本。我走了一趟湖州顧渚山。”第一次在兒子面前吐露心聲，傅父頗不習慣。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那天晚上，盧小東家對我說的話，讓我很生氣。但後來靜下心來想想，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妻子因病離世，那時小郎還只是個懵懂的孩童。突如其來的喪妻之痛幾乎將他擊垮，他整日沉浸在悲傷中，對生活失去了希望。直到有一天，兒子在讀書上展現出驚人的天賦，一篇晦澀的文章，小郎讀幾遍就能背誦下來。那一刻，他心中彷彿重新燃起了火焰，他覺得兒子是上天賜予他的希望，是他重振家族的寄託。
為了讓兒子有更好的前途，他毅然離開湖州老家，千里迢迢來到長安。他變賣部分家產，在西市開了一家書坊，從此放下官宦子弟的矜持，一心撲在生意上，只為能賺更多的錢供兒子讀書。
他對傅小郎要求極為嚴格，每天規定好讀書的時間，稍有差錯便是嚴厲的責罵，甚至動用家法。傅小郎起初還會哭鬧，後來漸漸習以為常了。傅父從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錯，嚴師出高徒，只有對兒子嚴格，才能讓他出人頭地。
直到那天，隱香閣的盧小東家毫不留情地指責他，說他強迫孩子完成自己的夢想，是一種無能的表現。這句話像一根針，狠狠刺痛了他。他一晚沒睡，輾轉反側，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一心為了兒子，難道做錯了嗎？
為了理清思緒，他藉口外出收購孤本，實際上卻踏上了回湖州的路。
湖州的夏日，蟬鳴聒噪，空氣裡瀰漫著潮溼的水汽和泥土的香氣。老宅中除了幾個遠親，早已沒有了故人。傅父沒有回傅宅，直接來到自己小時候讀書的學堂。學堂依舊是當年的模樣，只是顯得有些破舊。他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啟蒙老師，已年逾古稀的周先生。
周先生頭髮花白，臉上佈滿皺紋，但精神依然矍鑠。他還記得傅父，見到他很高興，熱情地將他迎進屋內。傅父問先生：“您還記得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嗎？”
周先生捋了捋鬍鬚，哈哈一笑，說道：“怎麼不記得？你呀，自小就是學堂裡最調皮搗蛋的那個。上課的時候，你總是坐不住，不是偷偷在下面玩泥巴，就是對著窗外發呆。散了學就帶著一幫孩子上樹掏鳥蛋，有一次還從樹上摔下來，把腿都摔斷了。”
傅父聞言，愣住了。在他的記憶裡，因為家族變故，自己一直都是少年老成、沉穩持重的，怎麼還會有這樣一面？他問：“先生，我這樣頑皮，您是怎樣管教的呢？”
周先生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緩緩說道：“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天性，就像地裡的莊稼，有的長得快，有的長得慢，有的適合向陽，有的適合背陰。作為先生，最重要的是發現他們的天性，而不是強行改變他們。你小時候雖然頑皮，但聰明伶俐，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獨特的想法。我要是一味地嚴厲管教，恐怕早就把你那點靈氣給磨沒了。”
傅父有些不敢置信，竟是這樣嗎？他只記得，自己在學堂的時候，總是得到先生的鼓勵和表揚，他自認為是因為學業和人品出眾，卻原來是出於先生的包容。
他驀地想起自己對小郎的種種苛刻，還有小郎每次捱打時委屈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陣刺痛。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錯了。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夢想，卻忽略了小郎也有自己的興趣和天賦。他給小郎施加了太多的壓力，讓小郎揹負著沉重的負擔前行。
周先生似乎看出些什麼，指著門外的茶山，拍了拍傅父的肩膀：“孩子就像茶樹，需要陽光雨露，也需要適當的修剪，但絕不能把他強行扭曲成你想要的樣子。好好想想吧。”
此刻，看著眼前的兒子，傅父心中滿是愧疚和疼愛。好在，還不算晚。
“書禹，你是怎麼想到發明紫筍茶墨的？”他輕聲問。
小郎嘴唇囁嚅兩下，低下頭答：“我看阿耶為了操持書坊起早貪黑，我也想為阿耶分擔。咱家那本《紫筍焙茶十絕》裡提到，紫筍茶粉與墨混合可留茶香，我就想做出一款放在家裡的書坊裡售賣。我研究了很長時間，試了十幾個配方，終於成功了。盧小哥哥和李市令他們知道了，很為我開心，李市令還主動幫我在府尹大人面前說好話，後面的事情，阿耶都知道了。”
傅父百感交集，往日裡，他最反感的就是小郎荒廢時間、不務正業，最怕的就是小郎重蹈商道。萬萬沒想到，小郎不務正業鼓搗出茶墨，又用來經商，結果反而入了府尹大人的眼。京兆尹，那可是從三品的高官，而傅家做的督茶官，不過區區八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