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此時呈表?”
他出聲問道,語氣有些不善。
也驚得那侍宦連忙伏地,細聲作答,“回陛下,乃尚書檯轉呈,是為散騎常侍劉劭之表。”
劉孔才?
他今早猶在東堂,何故現今有表自尚書檯來?
聞言,曹叡眉毛輕蹙,待片刻後才想起是什麼事情,“出去罷。”
“唯。”
“慢著!”
倏然叫住侍宦的曹叡似是想到了什麼,神情幾經猶豫後,方揮手道,“先將此表送去中書監,讓彼等過目、抄錄。”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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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支侯府,前庭花圃。
得悉因為高堂隆的病故,讓天子曹叡罷了封禪泰山之念的夏侯惠,慢飲著清茶,看是悠哉遊哉好不愜意,心中卻紛亂如麻。
他今日之所以沒有當值,是打算去高堂府邸上吊唁。
結果車駕才出門數里便又折返歸來。
因為高堂琛遵照亡父遺囑,當依文帝曹丕倡導的薄葬之風,喪事一切從簡。簡單到連在洛陽府邸內都不設靈堂,直接斂以時服薄棺、以牛車載著歸葬泰山郡桑梓去了。
忠直之臣,就連死後都不會與人有私交。
夏侯惠心緒雜亂的緣由之一,就是倏然發現,在此數年間,真正實心實意忠於魏室的老臣都相繼離世了;但曹丕與曹叡所培養出來忠臣,卻是寥寥無幾。
曹丕在位時間不長不提也罷,而即位了十數年的曹叡,才培養出來了幾個?
夏侯惠自己就是被曹叡擢拔起來的,但他知道自己至多算是忠臣,並非純臣誠臣。
其餘者,也就唯有遠在幽州的毌丘儉才算是吧。
一代新人換舊人。
但衣不如新、人不如舊。
也難怪在原先的歷史軌跡上,晉室篡魏的過程幾乎沒有什麼阻礙。
這算不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是的,夏侯惠心緒煩亂的另一個緣由,則是他開始懷疑是否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了。
在他先前的臆想中、已然塵封的記憶裡,覺得曹叡只要能多活十年八年,那麼,歷史上就不會出現兩晉這個無比噁心的王朝。但他現在突然覺得,即使曹叡不再英年早逝了、將晉室篡魏給杜絕了,也改變不了魏國國祚很短的命運。
緣由源自曹叡想去封禪。
對,沒錯,現今他是下詔不去了。
但封禪之事本就是近十年前蔣濟上疏提出來的,他現今猶記得!且還打算將之付諸以行!
試問,十年之後,他會不會再次想起來?
到時候還有出現第二個高堂隆嗎?
大興土木、連年修築宮宇,勞師動眾耗費國庫猶歷歷在目;去歲廣天下采集數千秀女、僅是宮禁的耗費就與舉國軍費相當,今歲竟然又想著去封禪了!
那翌年、後年呢?
他是不是又能想起什麼來?
強盛如前漢王朝,在文景之治的基礎上,都不免被漢武帝的欲壑難平折騰得幾近崩潰!尚未大一統的魏國,且在魏武魏文幾無恩惠於民的前提下,曹叡如此變著花樣的折騰下,國祚能持續多久?
歷史沒有如果,萬事也皆有可能,沒有發生的事情不會有答案。
但在夏侯惠心中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隋煬帝楊廣、唐玄宗李隆基等人的事蹟。
另一個讓他覺得隱隱有天命的根據,則是高堂隆的上疏內容。
高堂隆的臨終上疏,並非是秘奏。雖然天子曹叡並沒有召集諸公卿共議,但奏疏的內容在數日後還是漸漸為朝野所知。
公卿百官們在意與討論的是,授予封國之君自典兵之權是否可取。
而夏侯惠則是被“臣觀黃初之際,天兆其戒,異類之鳥,育長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異也,宜防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這句給震撼到了。
在原先的歷史軌跡上,所謂的“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可不就是對應著曹爽嗎!
曹爽自從將司馬懿尊為太傅架空、獨攬大權之後,先是謀劃駱谷之役喪師辱國、大失人望;又縱容臺中三狗等黨羽爪牙逆行倒施、禍亂朝綱;自身則是飲食車服皆如天子威儀、窮奢極欲將國庫當成自家倉邸,並淫略曹叡的才人,以致許多心懷魏室的臣子都倒向了司馬懿——在高平陵之變中,他們都覺得自己是隨著司馬懿撥亂反正、為國除奸!
從王朝開創的角度上來看,曹爽與董卓扮演的角色是一樣的。
篡漢者曹操,亂漢者董卓。
沒有董卓及其黨羽李傕郭汜等將漢室威嚴踐踏入塵埃,讓天下士庶有了漢室氣數已盡之感,魏室篡漢可沒那麼容易。
同樣的道理。
若非曹爽這位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司馬家哪來的名義與機會?司馬家篡魏,厥功至偉者,“為王前驅”的曹爽當仁不讓啊!
當然了,這些都是夏侯惠的私自思量。
以天子曹叡對他器重,即使託孤時猶有曹爽在列,也必然會位在他後了,也沒有機會成為鷹揚之臣了。所以,如今他心中的疑惑與煩躁是,黃初年間徵兆預警中的“鷹揚之臣”,將會是誰呢?
該不會是自己吧........
他自己覺得不可能。
但他也左右不了他人的想法,比如天子曹叡的。
故而,自出仕以來,他第一次有了危機感。很強烈的危機感,哪怕早年在淮南領斥候營,被吳兵追殺上百里時,都沒有如此強烈。
畢竟天家無情。
且魏室三代君主的刻薄寡恩如出一轍、毋庸多言。
唯一能僥倖的,是天子曹叡會不會被高堂隆的臨終上疏所打動呢?
子虛烏有的徵兆、尚未發生的事情,再加上這些年自己為求裨益社稷不吝命,彼不會莫須有吧?
拿起茶盞往嘴邊送的夏侯惠,在心中悄然的問自己。
旋即耷拉下了眼簾。
茶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