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怪力亂神。
雖然拜前朝那句“劉秀當為天子”讖語靈驗所賜,信奉鬼神、相信死後有靈一度風靡當世,但絕大多數權貴階層對鬼神之說,都是持有敬而遠之的態度。
天子曹叡則是抱著寧可信其有的心態。
比如自青龍三年伊始,他就在後宮立館舍供養著一來自壽春的農婦至今。只因這農婦自稱是天神所下,可營衛帝室、蠲邪納福。
故而,當備受他敬重的高堂隆在臨終時上疏,聲稱魏室有蕭牆之禍、鳩佔鵲巢之危的徵兆,他也是篤信不疑。
尤其是這個徵兆,源於文帝曹丕剛剛代漢而立的黃初年間。
更令他揪心的是,他曾做過兩次同樣的夢,擅長解夢的中郎周宣解釋說,此夢的場景是在預警著鳩佔鵲巢的危險。
那時候的他,將兩顆壓倒魏闕的大樹視作曹休與曹真,而魏闕之內茁壯成長的大樹,則是當做自身子嗣亡故殆盡、領養宗室子以備日後繼承大統來解釋,自圓其說後便放下這層憂慮了。
而今重新審視此事,又覺得自己當年屬實思慮不周。
他收養齊王曹芳、秦王曹詢在宮禁內,是經過告廟的,在禮法上就是他的子嗣!
怎麼能解釋為鳩佔鵲巢呢?
就算是視作“曲沃代翼”都十分牽強好吧?
且高堂隆所說的上天預警或有蕭牆之禍,那也應該是尚未發生的,怎麼能歸到已然亡故的曹真與曹休身上呢?
另外一個疏忽之處,則是他兩次做的夢都一樣,也將兩個夢當成一個去讓周宣解惑了。
因為有一人曾連續三次夢到芻狗,但周宣給出的解釋卻是三次都不同。
一是將獲美食、繼而為當墜車、再後乃是家中失火。
且都靈驗了。
為此,那人後來還特地請求解惑:為什麼三次做的夢都一樣,但結果卻都不一樣呢?
周宣的解釋,則是聲稱芻狗乃是祭神所用的物品,人們在祭祀完畢後會分餐、以車轢碾芻狗、再堆放在柴火焚燬。所以他三次夢到,其實是祭神的三個步驟,結果自是不一樣的。
如今的曹叡後知後覺,但也無法再尋周宣解惑了。
因為周宣在數年前就告老歸桑梓,且在去年時地方上稟說他病故了。
故而,他的夢也只能結合著高堂隆的上疏,獨自參詳揣摩了。
鷹揚之臣禍起蕭牆,這個他不需要旁人解釋。
無非就是指算上秦朗的諸夏侯曹子弟之中,日後將有一人禍亂魏室社稷。
但這個人是誰呢?
曹叡在將各人細細思索一番後,竟覺得可能性最大的人,乃是最受他器重的夏侯惠......
緣由很荒誕但也很合理。
在眾人之中,也唯有夏侯惠才有這個能力了吧?
且夏侯惠此些年的政見主張都挺激進的,其人秉性也是除惡務盡。雖然他事事都從魏室出發、旨在裨益社稷,但每次都將朝野鬧得沸騰也是不爭的事實。
當然了,關乎這個答案,曹叡是絕不會宣諸於口的。
他只是揣測而已,更沒有昏聵到只是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推論,就將忠心耿耿的夏侯惠給罷黜棄用了。
再者,結合他的夢境中壓倒魏闕的大樹有兩顆,若一是指夏侯惠,那另一該是誰人呢?
似是也沒人夠格了罷。
秦朗能力堪堪可及,但以他那性格與心氣,絕無禍亂社稷的膽子。
其他夏侯獻、曹肇與曹爽等能力尚缺,不足為念。
總不能是指外戚子吧?
依著文帝曹丕立下的規矩,外戚子連當權臣的資格都沒有,遑論禍亂社稷了。
太極殿西堂內,聲稱睏乏讓侍從不得打擾的曹叡,平躺在龍床上,視線毫無目的隨著殿頂雕樑的雕痕遊走,思緒猶如一團扯不開理不清的亂麻。
蕭牆之禍的人選他獨自揣摩不出來,或有鳩佔鵲巢可能的人選更是毫無頭緒,連思緒都不知如何展開。
因為這個範圍太廣了。
從魏室代漢承天命之中可以推論出,鳩佔鵲巢並非就特指如今在廟堂之上抑或已然發跡的人;若是以王莽篡漢的例子推論,則是沒有一個人能入選的。
當今魏國的臣子之中,威望最隆的人,當屬曾被夏侯惠指摘為宛如聖人、被陳矯直言已然朝野之望的司馬懿了吧?
但他都主動卸任雍涼都督、交還兵權且馬上就迎來耳順之年了。
有道是七十古來稀。
彼能不能就活到七十且先不提,曹叡自己春秋正富、尚未到不惑之年啊~
有自己在,司馬懿能作甚!敢作甚?
其餘者就更遑論了。
縱觀京畿內外,真正在基層號令兵卒、掌控兵權之人,幾乎都是曹叡親自過目後才任命的,絕無被權貴拉攏者的可能。
至於在外任職的方伯、鎮守戰區的都督........
沒有大義名分,他們連京師洛陽都威脅不到。
天下喪亂數十年之後的如今,民皆思安,已然沒有群雄競起與草莽乘風化龍的機會了。
這也是曹叡不打算採納高堂隆諫言中,可放寬對王公宗室的限制、授予封國典兵之權的根本緣由。
沒必要多增事端。
且對比文帝曹丕時期,他即位之後已然對王公宗室的限制放寬不少了。
若再使封國之君自典兵,必然會迎來廟堂諸公的群起反對,還將有埋下動亂禍端之嫌。
前漢有七國之亂,足以知曉王公並不可靠;前朝劉焉、劉表皆是漢室宗親,但身為方伯的他們在漢室傾頹時,一人造作乘輿車具、僣擬至尊;一人郊祀天地、擬斥乘輿,足以斷言宗室同樣靠不住。
又或者說,當擁有了實力之後,沒有人能拒絕稱孤道寡的誘惑。
身為帝王的曹叡,無法說服自己去信任,任何一個擁有“小宗入大宗”資格的王公與宗室。
所以,或許高堂隆都沒有想到,自己想為魏室社稷盡最後忠誠的臨終上疏,反而是給天子曹叡增添了一塊心病。
且這塊心病非但永遠也沒有辦法根治,還會將曹叡折磨得愈發多疑。
呆呆的盯著雕樑好久之後,曹叡臉龐上浮現幾縷煩躁,索性起身走出了西堂。
他倏然想去考校下齊王曹芳、秦王曹詢的學業。因為只要魏國的後繼之君明識善斷、知人善任,什麼鷹揚之臣、鳩佔鵲巢都是無稽之談!
只不過,他才來到太極正殿,便瞧見一侍宦正輕手輕腳走去御幾前,將捧著的上疏擱置在案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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