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臺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煤爐上水壺燒開的嗚咽聲，像極了老戲裡沒唱完的拖腔，慢悠悠地繞著樑子轉。
葉萌從牆角的搪瓷缸裡舀出熱水，往粗瓷茶杯裡放了撮茉莉花茶，茶葉在熱水裡打著旋兒舒展，很快就飄出淡淡的清香。她把茶杯推到黎延面前，水汽氤氳著漫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她忽然開口：“那些報道，你別往心裡去。”
黎延正低頭解食盒上的繩結，手指頓了頓。食盒是老式的朱漆木盒，邊角處磨出了淺淡的木紋，一看就是用了有些年頭的物件。
他抬眼時，正好對上葉萌的目光，她眼裡沒有半分怨懟，反而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坦然，倒讓他先慌了神：“你不生氣？”
“生氣有什麼用？”葉萌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滑過喉嚨，帶著茉莉的清甜，壓下了剛才唱《鍘美案》時殘留的喉間乾澀。
她晃了晃杯子，茶葉在水裡浮沉，像極了那些被輿論裹挾的日子，“他們就是想讓咱們生氣，想讓咱們自亂陣腳——你看，要是咱們今天停演了，或者跟記者吵起來了，明天的頭條指不定又是什麼‘京劇演員惱羞成怒’‘黎延護犢動手’的爛話。我偏不如他們的意。”
她抬眼看向黎延，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眼尾微微上挑，還帶著點剛卸完妝的慵懶，卻莫名透著股機靈勁兒：“再說了，報道里說我是‘奇女子’，這詞兒聽著可比‘女老生’有意思多了，順耳得很。”
黎延被她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逗笑了，剛才憋在心裡的愧疚和煩躁，像被這聲笑吹散的煙，瞬間沒了蹤影。他伸手撓了撓頭，指尖蹭過額前的碎髮，露出點難得的窘迫：“你啊……心可真夠大的。換成別人，遇上這種事，早就哭著喊著要討說法了。”
“不大不行啊。”葉萌伸手從食盒裡夾起一塊滷煮，剛出鍋的滷煮還冒著熱氣，油星子在碗邊凝了層亮閃閃的膜。她咬了一小口，滾燙的湯汁在舌尖炸開，燙得她飛快吐了吐舌頭，眼眶都泛了點紅，“幹我們這行的，臺上要能裝下帝王將相、悲歡離合，臺下就得能容下蜚短流長、閒言碎語。你想啊，要是包公因為陳世美的幾句狡辯就動了氣，那還怎麼鍘得動貪官汙吏？”
黎延看著她被燙得發紅的嘴唇，還有那點亮晶晶的眼尾，忽然想起昨天她湊近自己時的模樣——劍眉還沒卸乾淨，眼睫上沾著細碎的亮片，一開口就是帶著點戲謔的追問，眼裡卻閃爍著比舞臺燈光還要亮的星光。
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連忙低下頭，拿起筷子猛扒了兩口白米飯，含糊不清地說：“王總監那邊，我已經讓朋友幫忙壓下去了。剛才朋友發訊息說，那些亂寫的媒體已經把報道撤了，後續應該不會再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冒出來。”
“哦？”葉萌挑眉，放下筷子託著下巴看他，眼神裡帶著點促狹，“黎先生這是……動用了你‘過氣影帝’的人脈？我還以為，您現在早就跟娛樂圈劃清界限了呢。”
“什麼過氣不過氣的。”黎延猛地瞪了她一眼，耳朵尖卻悄悄紅了，像被夕陽染透的雲霞。他別過臉，假裝去看牆上掛著的戲服，聲音放得輕了些，“就是幾個還肯念舊情的老朋友。再說了，這事本就因我而起——要不是我帶王總監他們來，也不會有這些麻煩。我總不能讓你跟著受委屈。”
“算你有良心。”葉萌笑了，伸手夾了塊吸滿湯汁的炸豆腐，輕輕放在黎延的米飯碗裡。金黃的豆腐裹著深褐色的滷汁，躺在雪白的米飯上，像塊小小的琥珀，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這個謝禮，夠不夠抵你幫我壓下風波的人情？”
黎延看著碗裡的炸豆腐，忽然覺得心裡暖洋洋的，比碗裡冒著熱氣的滷煮還要熱乎。
他想起自己被雪藏的這兩年，身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經紀人捲走了他最後一點積蓄，合作多年的品牌方連夜解約，連親舅舅都拉著他的手勸“識時務者為俊傑，跟鼎盛傳媒服個軟不丟人”。
只有眼前這個認識沒多久的姑娘，在他惹上麻煩時，沒有躲著他，沒有怨他帶來的風波，反而用一出《鍘美案》，明晃晃地在臺上告訴他：別怕，我跟你站在一邊。
“葉萌，”他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她，眼神裡沒了往日的戲謔，只剩下實打實的真誠，“等這事徹底過去，我幫你聯絡幾個戲曲頻道的朋友吧。他們最近在做一個叫《非遺裡的中國・梨園篇》的系列紀錄片，專門拍那些快被遺忘的傳統戲曲和演員。我覺得你……還有坤伶社，都該被更多人看見。”
葉萌愣了愣，隨即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眼尾的細紋裡都透著光：“怎麼？這是打算從‘免費臨時工’，直接升級成‘專屬經紀人’了？黎先生這跨度，未免也太大了點。”
“就當是……報答你的滷煮，還有今天這出《鍘美案》。”黎延別過臉，耳尖的紅還沒褪下去，聲音有點不自然，像個被戳中心事的少年，“當然，你要是不樂意，就當我沒說。”
“樂意啊。”葉萌笑得更歡了，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有免費的經紀人不用，我傻啊？既能幫坤伶社宣傳，又不用花一分錢，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我可不會錯過。”
她頓了頓，語氣忽然認真起來，眼神裡閃爍著堅定的光：“不過黎延，我想靠自己的本事。紀錄片可以拍，但得等我們準備好了——等我們把《挑滑車》《文昭關》這些戲排得更紮實，等坤伶社的老戲能吸引更多真正愛京劇的觀眾。到時候，我要讓鏡頭裡的坤伶社，是靠真功夫站穩腳跟的；我要讓看紀錄片的人知道，京劇不是隻能擺在博物館裡的老古董，女老生也能唱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