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用擔心,大人還在宮裡~”雙喜從府外一路狂跑進院子,大口喘著氣兒,還沒喝口水,一陣風似的人影從他面前掠過。
崔小七往府門外跑去,她要去門口等。
裴寂不睡覺,皇上身子金貴,得睡覺吧,估摸著他應該要回來了。
青禾懷裡抱著大氅,一路小跑愣是追不上崔小七的腳步。
大力和雙喜到底是習武之人,緊隨其後。
府門前懸掛的大紅燈籠被寒風吹得搖曳不定,昏紅的光暈映照在門口那對猙獰石獅獠牙上,光影流轉間,像是血盆大口。
崔小七站在石階下,寒風捲著雪粒子像砂石一般拍在臉上,生疼。
只要她在府裡,裴寂無論多忙,哪怕是在審訊重犯或與同僚議事,也定會在天黑前趕回,陪她吃晚飯。
而今夜卻……遲遲不見歸。
雖知是去了宮內,還是止不住的擔憂。
……
夜色深沉,宮牆巍峨,廊簷起起伏伏像蟄伏的巨獸。
重重殿宇,唯有簷角懸掛的宮燈在風中搖曳,投下明明滅滅、鬼魅般的光影。
裴寂、秋風、落葉三人,在同武帝寢宮——乾坤宮外,在漫天飄落的雪粒子中,筆直肅立了整整三個時辰。
寒氣穿透單薄的官靴,順著腳踝向上蔓延,雙腿早已失去知覺,麻木僵硬。
簌簌的落雪聲,在這死寂的深宮寒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同武帝宣召,卻避而不見。
這“罰站”,就是同武帝的態度,無聲地敲打。
就在秋風感覺自己的腳趾頭快要凍掉,忍不住想偷偷活動一下時,廊下幽暗處,一道步伐沉穩的身影,踏著宮燈昏黃搖曳的光暈,緩緩走近。
來人正是大內總管,裴寂的義父——裴威海。
裴威海的目光掃過裴寂三人,最終落在裴寂那張沉靜無波的臉上。
眼前,倏地閃過二十三年前那個酷暑難當的午後。
大旱之年,赤地千里。
三歲的孩童被賣入敬事房,那時他還不是權傾內廷的大總管,只是敬事房一個不起眼的小管事。
他例行檢查時,卻發現他……竟“不成”。
那一瞬間,一個大膽念頭閃現。
他這輩子註定斷子絕孫,要在這吃人的深宮高牆裡孤寂腐朽至死。
可眼前這個孩子,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驚恐哭嚎,他只是睜著一雙過於沉靜眼睛看著他。
他這一輩子身體沒法完整,那麼這個孩子將是他的寄託。
那一刻,裴威海瞞天過海,沒有動刀。
裴威海為他取名“寂”。
是希望有了這個“義子”的羈絆,自己往後的歲月,能少些蝕骨的寂寥。
這個孩子,正是眼前的裴寂!
裴威海教導他、保護他,看著他在這波譎雲詭、步步殺機的宮廷裡,從最卑微的角落,一步步踩著荊棘與屍骨,爬到如今權傾朝野、令人聞風喪膽的位置。
這份父子情,雖無血脈相連,卻早已刻進他的骨髓,融入了他的生命。
“寂兒……”裴威海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宮闈浸染多年的謹慎。
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座門窗禁閉的寢殿,帝王心思就如同黑夜莫測。
“義父……”裴寂看著裴威海,神色難得地溫潤起來。
“陛下……已經歇下了。”
短短几個字,足以讓裴寂瞭然。
即使他裴威海侍奉同武帝二十餘載,自詡揣摩聖意頗有心得,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同武帝對他的寂兒,已然生出了疑忌。
天子生疑,禍患將至!
風暴已在醞釀。
裴威海抬手,輕輕拍落裴寂肩膀上的積雪,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問,“坊間……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言,關於你身世的……可是真的?”
秋風和落葉聞言,瞳孔猛地一縮!
兩人下意識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這流言竟半日功夫,傳進深宮內。
就連皇上都知曉。
他們看向裴寂挺拔卻沉默的背影,又看向緊閉的寢宮大門,心頭像是壓上了石頭。
裴氏族人不入宮,不為臣,這也是皇族和裴氏一族的默契。
而大人如今的身份……
打破了默契,站在對立面。
同武帝宣召,卻讓他們在寒風中苦等三個時辰未見。
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訊號。
如今,連裴總管都親自來問……
秋風只覺得雙腿麻木得如同兩根冰柱,連舌尖都麻得像是嚼了一大把花椒,麻澀難言。
裴寂迎著裴威海的目光,“是真的”。
裴威海道,“回去吧~”
裴寂點頭,轉身融入夜色中,秋風落葉強忍著麻木刺痛,瘸瘸拐拐的跟上。
裴威海久久佇立,凝望著裴寂消失的方向。
一聲極低、極幽的嘆息,消散在凜冽的寒風裡。
他緩緩轉身,目光投向宮殿飛簷之上那些鎮瓦螭吻。
若真龍之怒噴薄而出,……他這把老骨頭,定會擋在寂兒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