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弈江山

第1270章 雨夜來信

浮沉子看著穆顏卿消失的方向,難得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捅刀子玩命......唉!”

陳揚、朱冉和驚魂未定的歐陽昭明立刻圍了上來。

“道長!公子他......”陳揚看著蘇凌胸前那柄依舊插著的、觸目驚心的長劍,聲音都在發顫。

“道長,公子他會不會......”朱冉更是急得滿頭大汗,左臂的傷口還在流血也顧不上了。

“把公子交給我們吧!我們帶他去找大夫!”陳揚說著就要上前接過蘇凌。

他們雖然感激浮沉子解圍,但對這個突然冒出來、言行古怪的道士,實在無法完全信任。尤其蘇凌此刻重傷垂危,更不能假手他人!

“對!交給我們!”朱冉也上前一步,神情戒備。

浮沉子抱著蘇凌,靈活地一個轉身,避開兩人伸過來的手,小眼睛一瞪道:“幹嘛幹嘛?搶人啊?道爺我好不容易才把人從弟妹手裡‘救’出來,你們又想搶走?門兒都沒有!”

他故意把“救”字咬得很重。

“再說了,就你們這倆大老粗,懂怎麼照顧重傷員嗎?知道什麼是無菌操作嗎?知道怎麼防止傷口感染嗎?別添亂!”

“你!”陳揚氣結,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朱冉也握緊了拳頭。氣氛瞬間又緊張起來。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

浮沉子懷中的蘇凌,眉頭痛苦地皺起,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他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竟又勉強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神渙散而迷茫。

“公子!”陳揚立刻俯身湊近。

蘇凌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極其微弱的、幾乎是用氣聲,朝著陳揚的方向,極其艱難地招了招手。

陳揚連忙將耳朵湊到蘇凌的唇邊,屏住呼吸。

蘇凌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彷彿耗盡了生命。

“信......信他......”

極其微弱的兩個字,如同風中殘燭,說完最後一個字,蘇凌頭一歪,徹底失去了所有意識,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陳揚渾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浮沉子,眼中充滿了震驚和複雜。

能讓蘇凌在如此重傷垂危之際,用盡最後力氣說出“信他”二字......眼前這個看似不靠譜的道士,在蘇凌心中的分量和信任度,遠超他們的想象!

“公子說......信你。”

陳揚的聲音帶著一絲乾澀,他看著浮沉子,眼神中的戒備終於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和一絲懇求。

“道長......公子......就拜託你了!請務必......務必救活他!”

浮沉子原本嬉笑的神情在聽到蘇凌那微弱的“信他”二字時,也微微一滯,小眼睛裡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感動,有暖意,也有一絲沉甸甸的責任感。

他隨即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對著陳揚三人揮了揮拂塵道:“聽見沒?聽見沒?蘇凌都發話了!趕緊的,帶著這位歐陽小兄弟麻溜地找個安全地方貓著去!別在這兒杵著了,礙手礙腳!蘇凌交給道爺,保管他死不了!快走快走!”

陳揚和朱冉對視一眼,雖然依舊萬分擔憂,卻不再猶豫,陳揚一把拉起還有些發懵的歐陽昭明道:“走!”

三人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浮沉子懷中昏迷的蘇凌,強忍擔憂和不捨,迅速轉身,藉著斷壁殘垣的陰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舊宅深處。

破敗的庭院中,只剩下浮沉子,以及他懷中氣息奄奄的蘇凌。

夜風吹過,捲起地上的血色花瓣和塵埃,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浮沉子低頭看著蘇凌慘白的臉和胸前那柄刺目的長劍,臉上的嬉笑終於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凝重和擔憂。

他抱著蘇凌,走到院牆邊。看著那高高的後牆,浮沉子撇了撇嘴,嘀咕道:“唉,道爺我這身新道袍啊......又要糟蹋了......蘇凌,道爺上輩子欠你的,只要與你有關的,準沒好事!”

嘟囔了一陣,他深吸一口氣,體內精純的道門真炁悄然流轉。足下一點,身形竟異常輕盈地拔地而起,抱著蘇凌如同沒有重量般,輕鬆地越過了那堵高牆,穩穩落在牆外的陰影之中。

月光下,他,低頭看著懷中蘇凌毫無血色的臉,難得正經地嘆了口氣,低聲問道:“喂,蘇凌,接下來......道爺帶你去哪兒啊?總不能真抱著你滿大街找郎中吧?那也太跌份兒了......”

他像是在問蘇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蘇凌毫無反應,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浮沉子等了片刻,沒得到回答,小眼睛翻了翻,隨即又露出一絲慣有的、帶著點惡趣味的笑容。

“嘿嘿,要不......道爺我帶你去投奔你的老對頭?比如那個什麼孔鶴臣、丁士楨的府上?跟他們說,‘喂,老孔老丁,我把蘇凌給你們送來了,活的!給錢!’說不定還能撈筆大的......”

他話音未落,懷中昏迷的蘇凌,眉頭似乎極其微弱的蹙了一下,嘴唇極其艱難地、用幾乎無法察覺的氣息,極其微弱的吐出幾個字。

“你......做......不......出......”

聲音微弱得如同幻覺,隨即徹底歸於沉寂。

浮沉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低頭,看著蘇凌緊閉的雙眼和那毫無知覺卻彷彿洞悉一切的神情,愣了足足好幾息。

“霧草!都這樣了還拆我臺!”

浮沉子低聲罵了一句,語氣裡卻沒有絲毫怒意,反而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暖意和......被戳穿的無奈。

隨即,他臉色猛地一變!因為他感覺到蘇凌的氣息驟然變得更加微弱,身體也似乎冰冷了幾分!

“不好!玩脫了!......”

浮沉子怪叫一聲,再不敢有絲毫耽擱!他抱緊蘇凌,將體內真炁催動到極致,腳下如同生風,玄色道袍在夜色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抱著懷中生死未卜的蘇凌,三晃兩晃,便徹底融入了龍臺城西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留下滿地狼藉的歐陽舊宅,在慘淡的月光下,訴說著方才那場驚心動魄、愛恨交織的血色風暴。

......

夜深,龍臺。不知何時,竟下起了大雨。

仲春的雨,細密如針,無聲無息地浸溼著京都的夜。

雨絲被風吹斜,輕輕撲打在孔府那連綿的青磚院牆與厚重的灰瓦之上,簌簌作響,更添幾分夜的岑寂。

這座府邸佔地頗廣,卻彷彿刻意隱去了所有張揚的稜角。高牆深院,不見雕樑畫棟的炫耀,唯見歲月沉澱的青灰底色。門楣樸素,緊閉的烏漆大門上,兩個黃銅門環在簷下燈籠的微光裡,也只顯出一點黯淡的、幾乎要被夜色吞沒的金屬反光。

府內亭臺樓閣的輪廓,在雨夜中影影綽綽,沉靜如酣眠的巨獸,將所有的秘密與奢靡都深深斂入它沉默的腹地。

在這片沉入深淵般的黑暗府邸中,唯有一處,掙扎著透出一點微弱而執拗的光亮——那是府邸最深處,大鴻臚孔鶴臣的書房。

窗紙上,映著一個披衣端坐的身影。

孔鶴臣斜倚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身上鬆鬆罩著一件半舊的藏青色細棉直裰。

書案一角,一盞青銅雁足燈靜靜燃燒,跳躍的燭火將他的側影拉長、扭曲,投在身後滿壁高聳的書架上。

那光亮彷彿被書房內堆積如山的典籍和沉重的氛圍所壓迫,只能勉強在他身前圈出一小片昏黃的光域。

他手中捧著一卷書,正是前朝重臣桓寬所著的《鹽鐵概論》。指尖緩緩滑過書頁上“明主之御世也,務在安民而已”一行墨字,目光卻顯得遊離而深不可測。

燭光映著他清癯的面容,顴骨略高,唇線緊抿,透出一種近乎刻板的方正。只是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眸子,偶爾掠過燭火時,會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精明與審視,彷彿在字句的縫隙間反覆稱量著其中的名望與可利用的斤兩。

雨聲細碎,書頁沙沙。

這夜讀的清苦景象,確乎是他孔鶴臣——朝野稱頌的清流魁首——最恰如其分的註腳。即便是在這深府內院,獨處無人窺伺之時,這姿態也早已融入骨血,成為一種無需思索的本能。

倏然!

一股凜冽的寒意毫無徵兆地破開窗外雨夜的溼氣,穿透緊閉的窗欞紙,直撲而入!

那寒意並非無形,它裹挾著一道令人心驚的銳響——一道快得只餘殘影的赤紅身影,鬼魅般掠過窗外!

孔鶴臣甚至來不及抬眼看清那是什麼,瞳孔才剛剛因驚愕而擴張,只覺一股冰冷的勁風已迎面襲來!

“噗嗤!”

一聲極輕微的悶響。案頭那盞青銅雁足燈的火苗,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掐住咽喉,猛地一跳,隨即徹底熄滅。

不是被風撲滅的搖曳,而是被某種堅硬冰冷的東西精準地、不容置疑地擊穿了燈芯!

黑暗,瞬間如墨汁般潑滿了整個書房,濃稠得令人窒息。

方才還清晰的書卷、書架、桌椅輪廓,剎那間被徹底吞噬。孔鶴臣只覺得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猛地提到了喉嚨口!書卷從驟然脫力的手中滑落,“啪”的一聲砸在案上,又滾落在地,發出更大的聲響。

他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驚悸攫住,幾乎是本能地、狼狽的猛然從寬大的太師椅中彈了起來!

“誰?!”

一聲厲喝衝出喉嚨,聲音卻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乾澀和顫抖。

在這絕對的黑暗與死寂中,這聲喝問顯得如此突兀而空茫,轉眼便被窗外淅瀝的雨聲無情地淹沒。

恐懼攫住了他,但更強烈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驚怒!

是誰?竟敢潛入大鴻臚府邸,行此鬼祟之事?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政敵的名字和可能的仇家,每一個都帶著猙獰的面孔。

他顧不得許多,也顧不得文人該有的體統,雙手慌亂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跌跌撞撞繞過書案,甚至一腳踢翻了旁邊的花梨木筆架,筆筒滾落,毛筆散了一地。

他全然不顧,踉蹌著撲到門邊,雙手用力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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