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沉重的書房門被他猛地拉開!
冰冷的夜風夾雜著細密的雨絲,立刻撲面而來,激得他一個寒顫。
廊下懸著的燈籠在風雨中搖擺不定,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門前一小片溼漉漉的石板地,以及被雨水打得更顯深色的廊柱。視線所及,庭院深深,假山怪石的影子在雨夜裡如同蟄伏的巨獸,迴廊曲折,通向更深的黑暗。
空無一人。
只有雨,冷冷地下著,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發出單調而永恆的沙沙聲。那道紅色的身影,如同一個短暫而詭異的幻夢,徹底消失在無邊的雨幕和夜色之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彷彿從未出現過。
孔鶴臣站在門口,夜風灌進他單薄的直裰,寒意從面板一直滲入骨髓。
他扶著冰涼的門框,胸膛劇烈起伏,方才瞬間湧上的熱血此刻迅速冷卻,只餘下一種更深的、沉甸甸的後怕與疑懼。
他喘息片刻,強自鎮定,又警惕地環視了幾圈,確認除了風雨再無他物,這才驚魂未定地退回書房,反手緊緊將門閂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他大口喘著氣,心臟仍在胸腔裡狂跳不止。
黑暗中,他摸索著找到火鐮火石,手卻抖得厲害,連續幾次才艱難地將火絨點燃。
微弱的火苗顫巍巍地亮起,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湊近備用的蠟燭。
燭光重新燃起,雖然微弱,卻終於驅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稍稍驅散了他心頭的幾分寒意。
他舉著蠟燭,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書房的每一個角落。
書案、地面散落的書卷和毛筆、翻倒的筆架......一切似乎都只是被自己的慌亂所破壞。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向靠近內側牆壁、一根粗大的支撐房梁的朱漆圓柱時,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那圓柱之上,離地約莫一人高的位置,一柄匕首深深地楔入堅硬的木頭之中!
匕首樣式奇特,通體烏黑,毫無反光,唯有刃口處開鋒的一線,在燭光下偶爾閃過一點幽冷的寒芒,像毒蛇的獠牙。
匕首的尾部,沒有常見的護手裝飾,光禿禿的,彷彿只是為了便於投擲而存在。
而最刺眼的,是匕首下方,牢牢釘著一張摺疊起來的素白字條!
孔鶴臣的心臟再次被攥緊。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挪近那柱子,燭火隨著他手的微顫而搖曳不定,將匕首的影子在柱身和牆壁上拉扯得扭曲變形。
他伸出兩根手指,指尖冰涼,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烏沉沉的匕首,捏住了字條露出的邊緣。
用力一拔,字條被匕首釘住的部分撕裂開來,終於被他取下。
他將蠟燭湊近,藉著昏黃的光線,展開字條。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墨字,筆鋒凌厲如刀,帶著一種冰冷的宣告意味:
蘇凌性命危在旦夕,速往黜置使行轅拜會。
字跡如刀鑿斧刻,力透紙背,每一個筆畫都帶著森然的寒意,直刺孔鶴臣眼底。
“蘇凌…危在旦夕?”
孔鶴臣低聲重複著,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捏著字條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燭光下,他清癯的臉上陰晴不定,各種念頭在腦中激烈碰撞、撕扯。
是真的?還是陷阱?誰送來的訊息?那鬼魅般的紅衣人......是敵?是友?
他本就高度懷疑蘇凌此次告病,所謂在黜置使行轅靜養,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蘇凌定是隱匿了行蹤,早已在暗中查訪!查什麼?那陳年舊案,那幾乎被塵土和鮮血掩埋的、關於戶部貪墨鉅額賑災糧款的滔天大案!一旦被翻出......
孔鶴臣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彷彿有一隻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這懷疑,並非空穴來風。
就在前幾日,他那不成器的兒子孔溪儼,在聚賢樓與歐陽昭明起了衝突,回來後曾驚疑不定地向他提起,那個在聚賢樓為歐陽昭明出頭、化名“張非舍”的年輕公子,言談舉止,氣度鋒芒,與傳說中的黜置使蘇凌,有著驚人的神似!
孔溪儼雖無實證,但那份篤定的懷疑,早已在孔鶴臣心中埋下了一顆不安的種子。
如今,這張不期而至、透著詭異殺機的字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將他心底的懷疑猛地激盪成了滔天巨浪!
蘇凌,定然不在行轅!
這字條,無論是警告還是誘餌,都指向一個事實——行轅有變!或者,蘇凌的行蹤已然暴露,甚至......真的陷入了險境?
無論哪一種可能,對他孔鶴臣而言,都是天賜的良機,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踏入那戒備森嚴的黜置使行轅,去一探究竟的絕佳藉口!
探虛實!必須探明蘇凌是否真的不在行轅!
若真不在,那便是他孔鶴臣的機會;若在......這字條背後的殺機,或許也能借來一用。
一個陰冷的念頭在孔鶴臣心底盤旋、凝固。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猶豫盡去,只剩下決斷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和那揮之不去的驚疑,沉聲朝門外喚道:“來人!”
聲音在寂靜的雨夜裡傳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片刻,門外響起管家孔福小心翼翼、帶著睡意的回應:“老爺?您......您還沒歇息?”
“去,”孔鶴臣的聲音斬釘截鐵,穿透房門,“立刻把少爺給我叫來!立刻!就說有要事,不得延誤!”
“是......是,老爺!”孔福被老爺語氣中罕見的嚴厲驚得睡意全無,腳步聲匆匆消失在廊外雨聲中。
。孔鶴臣揹著手,在書案前踱步,燭光將他來回移動的影子投在牆壁和書架上,如同困獸。
每一步,都在權衡著風險與收益,每一步,都在思量著明日行轅之行的每一個細節。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門外才響起拖沓的腳步聲和孔福低低的催促聲:“少爺,您快些,老爺等著呢......”
書房門被推開,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某種劣質脂粉的甜膩氣息先湧了進來。
孔溪儼站在門口,身上胡亂套著一件皺巴巴的錦緞睡袍,腰帶鬆鬆垮垮地繫著,露出裡面同樣凌亂的中衣領口。
他頭髮散亂,幾縷髮絲粘在汗溼的額角,眼皮沉重地耷拉著,顯然是被人從某個溫柔鄉里硬生生拖拽起來。
他一隻手揉著惺忪睡眼,另一隻手還下意識地扶著門框,似乎站立不穩。臉上帶著宿醉未醒的浮腫和被打擾美夢的濃濃不快。
“父親......”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聲,聲音沙啞黏膩,“這深更半夜的......什麼事這麼急啊?”
孔溪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淚都擠了出來,整個人透著一股由內而外的萎靡和懈怠。
孔鶴臣看著兒子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一股邪火“噌”地就頂上了腦門。
他強壓著怒氣,指著自己面前的地面,聲音冷得像冰道:“站直了!滾過來!”
孔溪儼被父親的厲聲嚇得一哆嗦,睡意頓時跑了大半。
他縮了縮脖子,磨磨蹭蹭地挪到書案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低著頭,不敢與父親那刀子般的目光對視,嘴裡兀自小聲咕噥道:“......又怎麼了嘛......”
“怎麼了?”孔鶴臣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砸過去。
“你看看你這副樣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整日裡除了眠花宿柳,醉生夢死,你還會什麼?孔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他猛地一拍書案,震得筆架上的殘筆又是一陣亂晃。
“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禮義廉恥,忠孝節義,你佔著哪一樣?!”
孔溪儼被這劈頭蓋臉的斥責罵得抬不起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睡袍下的身體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他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辯解,卻又不敢。
孔鶴臣看著兒子這副窩囊廢的模樣,胸中怒火更熾,但想到正事,還是強壓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聲音恢復平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道:“罷了!朽木難雕!聽著,明日一早,你收拾妥當,隨我去一趟黜置使臨時行轅。”
“去…去哪兒?”孔溪儼猛地抬起頭,臉上那點殘存的睡意和醉意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和本能的抗拒所取代,眼睛瞪得溜圓,彷彿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可怕的事情。
“黜置使行轅?去見…去見那個蘇凌?!”
“正是。”孔鶴臣面無表情道。
“不去!父親!我不去!”
孔溪儼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和厭惡,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憑什麼要去見他?他算個什麼東西!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山野小子,不知道哪裡來的狗屎運,就敢開染坊了?我可是堂堂大鴻臚的兒子!正兒八經的清流門第!他蘇凌有什麼?無根無基的暴發戶!也配讓我去見他?他該滾過來拜見我才對!”
孔溪儼越說越激動,聲音拔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書案上,臉上因為憤怒和酒意漲得通紅,睡袍的領口都隨著他激動的呼吸而敞開更多。
孔鶴臣的耐心,在兒子這番不知天高地厚、愚蠢透頂的叫囂中,徹底耗盡。
他眼中最後一絲為人父的複雜情緒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和極度的失望。
“孽障!”一聲暴喝如同驚雷在書房炸響!
孔鶴臣一步上前,速度快得不像一個文弱書生。右手帶著風聲,狠狠地、毫無花哨地摑在了孔溪儼的左臉上!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刺耳,甚至蓋過了窗外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