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下光憑怒火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儘快徹查此事,揪出根由,同時擬定應對之策,若再拖延,恐生更大禍端。”
太上皇聞言,深吸了幾口氣,極力壓下翻湧的情緒,面色稍緩,但眉頭卻鎖得更緊。
他豈會不知安朔帝說得在理?
可這背後牽扯的現實,著實讓人脊背發寒。
“查?談何容易!”
太上皇的聲音裡充滿了疲憊和凝重,“甄家在江南盤踞了多少年?其勢力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猶如一棵老樹,根系早已扎滿了整個江南地帶!
官場、漕運、鹽務……乃至民間鄉紳,處處都有他們的影子和人手!朕……朕當年亦是多有倚重。”
話鋒陡然一轉,他眼神變得銳利如刀,又藏著深切的憂慮:“若趙駒密奏屬實,甄家竟膽大包天到私蓄兵力、偷鑄兵器……那他們能調動的人力、物力、財力,絕非尋常世家可比!”
“咱們這回要面對的,恐怕不是穆蒔那樣只會蹦躂的跳樑小醜,而是一股經營了數十年、根基穩固的強橫勢力!”
太上皇聲音壓得更低,滿是忌憚,“牽一髮而動全身啊!一旦處置不當,逼得他們狗急跳牆,江南……恐怕一夜之間就要烽煙四起。”
見太上皇愁得幾乎坐不住,安朔帝放緩了語氣:“父皇莫要過於憂心,此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指尖輕輕點過案上那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趙駒在密信裡說,他已設法給甄家傳了假訊息,暫時穩住了他們。
此刻甄家還沒察覺陰謀敗露,咱們仍在暗處,尚有轉圜餘地。”
太上皇緊鎖的眉頭終於鬆動了些,沉吟道:“趙駒……倒真是個穩妥人。”
可話音剛落,他話鋒忽然一轉,目光落在安朔帝臉上,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不過……你對他的倚靠,是不是有些重了?就這般信任他?
你仔細想想,近年你在朝中辦的那些大事,哪件事暗地裡沒有趙駒的影子?”
安朔帝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驚愕,顯然沒料到太上皇會在此刻提起這事。
他幾乎是脫口反問:“勇毅侯性格沉穩,行事縝密,這些年屢立奇功,對朝廷更是忠心可鑑。
換做旁人,既未必有他的能力,也未必有他的忠心。
兒臣用他,正是看中他的才幹與可靠,這有何不妥?”
見安朔帝全然沒領會自己話裡的深意,依舊把趙駒當成“好用的臣子”,太上皇心裡暗自嘆了口氣。
眼前這個庶出的兒子,登基不過五年,手段已越發凌厲,對朝堂的掌控力也越來越強,可終究不是自小按儲君標準教養長大的。
在帝王心術、制衡之道上,終究差了些火候,竟對這樣手握實權的重臣毫無戒備之心。
只是眼下甄家之事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實在不是細教他如何防範臣子、駕馭權柄的時候。
當務之急,必須先解決江南那心腹大患。
父子二人不再糾結趙駒,轉而沉下心商議正事。
從江南兵力的暗中部署,到如何不動聲色收集甄家謀逆的證據;
從如何穩住宮中甄老太妃、防她通風報信,到江南若真亂了,該如何調配糧草、安撫百姓……樁樁件件,都議得細緻周全。
殿外的天色漸漸沉了下來,從最初的昏黃,慢慢染成深灰,最後徹底墜入黑暗。
殿內的燭火越燃越旺,跳躍的火光映得兩人的影子在金磚牆壁上忽明忽暗,時而交疊,時而分開。
等安朔帝從龍首宮出來時,殿外的夜色已濃得化不開。
廊下懸掛的宮燈被晚風輕輕吹得搖晃,暖黃的光透過描金燈罩灑在青石板上,暈出一片片細碎的光影,忽明忽滅。
戴權依舊躬身立在宮門外的白玉石階旁,見安朔帝出來,忙上前一步,低眉順目地行了個禮:“陛下。”
安朔帝沒有立刻應聲,只是抬眼望向遠處的夜空。
天幕上已綴了幾顆疏星,微弱的光散在墨色裡;宮牆盡頭的角樓在夜色中勾勒出冷硬的輪廓,連帶著晚風都添了幾分涼意,吹得人衣襬輕輕晃動。
他雙手負在身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繫著的玉帶。
那玉帶上雕刻的蟠龍紋磨得光滑,觸感溫潤,卻壓不下他心頭的紛亂。
腦海裡不受控制地回放著方才在殿內,太上皇那句帶著審視的問話:“你就這般對他放心?”
“陛下?”
戴權見皇帝望著夜色出神,久久不說話,不由得放輕了聲音喚了一句,生怕驚擾了聖意。
安朔帝這才回過神,收回目光,看向身前躬身的戴權。
他臉上已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只是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的思索:“方才在殿內,太上皇與朕議了甄家的事,也提了勇毅侯。”
戴權垂著頭,連眼皮都不敢抬,更不敢接話。
帝王心深似海,這種牽扯君臣、父子的議論,絕非他一個太監能置喙的,唯有靜靜聽著才是本分。
“你說,”安朔帝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有些低,像是在問戴權,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一個臣子,能力出眾,辦事妥帖,處處都合朕的心意,朕該不該對他全然放心?”
戴權的身子幾不可察地頓了頓,隨即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語氣恭敬又謹慎:“奴才愚鈍,只知君臣之道,向來是君明臣忠。
陛下聖明,自然能辨忠奸、知好歹,旁人的揣測,終究作不得數。”
這話答得圓滑至極,既沒敢評判趙駒的忠奸,也沒敢質疑安朔帝的顧慮,只把最終的決斷權穩穩推回了安朔帝手中,半點不逾矩。
安朔帝聽了,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說不清是嘲諷,還是釋然。
他抬步走下石階,廊下的宮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板上,隨著腳步輕輕晃動。“你倒是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