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賈母院內,與府中別處的沉鬱不同,暖意融融得自成一方天地。
暖閣裡燃著上好的銀絲炭,跳躍的火光裹著淡淡的松木香,將深秋的凜冽寒意驅散得無影無蹤。
賈母半倚在鋪著厚實狐裘軟墊的榻上,頭舒適地枕著琥珀的大腿,閉目享受著她指尖輕柔的太陽穴按摩,指腹還時不時捻起榻邊小几上的蜜餞。
那是江南新貢的金橘脯,酸甜爽口的滋味,最合她這把年紀的口味。
廊下忽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節奏輕快卻藏著幾分猶豫。
賈母緩緩睜開眼,見鴛鴦掀著棉簾走進來,神色間難掩古怪,便稍稍坐直了些,聲音帶著幾分慵懶的沙啞:“怎麼樣了?”
鴛鴦連忙上前,屈膝躬身回話,語氣竭力保持平穩:“回老祖宗的話,事情倒真如您所料。
三姑娘自大姑娘回府後,便一直待在屋裡,除了每日來給您請安,幾乎沒再往前院去管府裡的事。
薛姑娘那邊起初還特意讓人去請三姑娘一同商議理事,可三姑娘總找些由頭推脫。
次數多了,薛姑娘那邊便沒再去請,如今府裡的事,倒多是薛姑娘和珠大奶奶在拿主意。”
“哼,我就知道這丫頭存著野心!”
賈母聽完,當即冷笑一聲,手中捏著的金橘脯被攥得變了形,晶瑩的糖汁順著指縫緩緩滲出來。
“不過是客居在咱們家的親戚,也敢這般明目張膽地搶管事權,喧賓奪主的心思也太昭然了些!”
琥珀連忙放緩了按摩的力道,垂著眼不敢作聲。
賈母動怒時,府裡沒人敢輕易搭話。
鴛鴦也垂著頭,輕聲勸道:“老祖宗息怒,許是薛姑娘也是一片好意,想著替璉二奶奶分憂。
畢竟二奶奶懷著身孕,確實不宜勞心費神,薛姑娘這麼做,或許只是想幫襯府裡。”
賈母瞥了她一眼,沒再多說,只拿起榻邊的素色絹帕,慢悠悠擦了擦沾著糖汁的手指。
她活了大半輩子,經見過的人心算計,比這府裡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薛寶釵那點心思,哪裡瞞得過她?
不外乎是想借著管家的由頭,儘快摸清榮國府的中饋底細,為日後的事鋪路罷了。
思索片刻,賈母抬眼看向鴛鴦,語氣添了幾分探究:“既然後頭是她在拿主意,那她近來可有做什麼要緊事?”
鴛鴦低頭回話,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回老祖宗,薛姑娘一接手,先是讓人把榮國府這幾年的賬冊都搬去了梨香院,連著查了三四天。
之後便去太太屋裡商議,說府里人浮於事,開銷太大,要裁減些下人,還說要先從各院的灑掃丫鬟、粗使婆子開始清減。”
“裁減下人?”
賈母微微挑眉,語氣裡帶著幾分驚奇,“府裡那些老人兒,哪個不是眼尖嘴利、懂些門道的?她剛管事兒就動這個,那些下人沒鬧起來?”
鴛鴦遲疑了一下,才接著道:“聽底下人說,薛姑娘早有準備,除去府裡按例給的遣散月錢和賞銀,她還私下裡給每個要走的下人添了一筆銀子說是添補家用。
數額多少不等,但比起府裡的例錢,竟還要多出一兩倍。
那些下人得了好處,嘴上雖沒明說,心裡卻都認了,倒真沒怎麼鬧。”
“哦?”
賈母恍然點頭,捻著絹帕的手指頓了頓。
鴛鴦不說,她倒快要把這一茬忘了,薛家是皇商出身,家底厚實,最不缺的就是銀子。
想用銀子收買人心、鋪平管事的路,這算盤打得倒精。
想到這裡,賈母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眼底卻沒半分暖意。
她倒要看看,這薛家為了謀個“寶二奶奶”的位置,究竟能拿出多少銀子來霍霍!
這般想著,賈母擺了擺手,語氣恢復了先前的慵懶:“知道了,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話沒說完,鴛鴦卻抬了抬頭,又補充道:“老祖宗,還有件事要回您。
方才聽林之孝家的那邊傳來訊息,寶二爺知道要裁他院裡的丫鬟,當場就鬧起來了,又是要找二奶奶,又是要去太太屋裡求情。
若不是身上還有傷動不了,只怕早鬧到這邊來了,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賈母聞言,倒也不覺得意外。
按她這孫子的性子,要動他院裡的人,跟要了他的命根子也沒什麼區別。
還好他身上的傷沒好利索,不能下床折騰,不然真鬧到她這兒來,倒真有些難辦。
沉默片刻,賈母看向鴛鴦,語氣多了幾分吩咐:“看就不必了,他那性子,越勸越擰巴,讓他自己靜一靜反倒好。
你去我庫房裡取兩匣子補藥,再包些上等的燕窩,給寶玉送過去,就說是我讓他安心養傷,別總瞎琢磨旁的事。”
鴛鴦連忙應了聲“是”,又屈膝行了一禮,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暖閣裡復又恢復了先前的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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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勇毅侯府,卻是另一番清寧景緻。
庭院裡青磚鋪地,縫隙間偶有青苔點綴;
牆角的秋菊開得正盛,黃的、白的、紫的簇在一起,旁側立著幾竿翠竹,風過竹梢,簌簌作響,連帶著空氣裡都飄著幾分清爽。
秦可卿身著月白繡暗紋的褙子,領口與袖口滾著淺青的邊,鬢邊簪著一支成色極佳的碧玉簪,襯得她面容愈發溫婉。
她與身旁的元春並肩而立,目光緩緩掃過階下排列整齊的一眾下人,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如今府里人手總算是湊齊了些。”
她抬手攏了攏衣袖,聲音溫和如水:“原先府裡只留了些老人手,應付日常灑掃還夠,真要忙起來總顯得侷促。
如今添了這些從榮國府選來的,各司其職,倒也省了不少心,底下人也不用再像從前那般連軸轉,累得喘不過氣來。”
元春身著石榴紅的錦裙,裙襬繡著纏枝蓮紋,行走間紋路流動,格外亮眼。
她聞言亦頷首附和,目光掠過那些低頭侍立、姿態恭謹的下人,眼底閃過一絲複雜:“可不是麼?
之前還擔心選來的人不熟咱們府裡的規矩,如今看來倒還好,都是在榮國府待慣了的,做事也算麻利,不用多費口舌教。”
說話間,秦可卿抬手從身旁丫鬟手中接過一本名冊,指尖輕輕拂過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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