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鹽院衙門。
天色將明未明,青灰色的晨霧浮在衙門外,石階上凝著露水。
簷角鐵馬在微風中輕響,驚起幾隻棲在瓦當上的麻雀。
遠處運河上傳來隱約的槳聲,混著更夫漸遠的梆子,在空蕩的街巷裡悠悠迴盪。
東邊的雲層透出一線淡白,照得衙門黑漆大門上的銅釘微微發亮。
院子裡已不見最初的緊張肅殺,但正堂內氣氛仍凝滯如鉛。
林如海坐在太師椅上,眉頭緊鎖,目光死死釘在眼前那張從書房搬來的輿圖上,揚州城衛所的位置被他指尖按得微微凹陷。
趙駒帶走天子劍去往衛所,已經過去好幾個時辰,至今未歸,甚至連個信兒都沒傳回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岔子。
正擔心著趙駒的安危,林如海忽然面色一變,只覺得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
他捂著肚子猛地起身,趕忙往茅房那邊去了。
周圍幾個鹽兵以及趙駒留下的疾字旗人手和火銃手,已然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顯然,咱們林大人因長時間未曾進食,後又忽然暴飲暴食,已是傷了腸胃。
等林如海腳步虛浮地從茅房出來時,他額角沁著冷汗,整個人像是被抽了筋骨。
正扶著廊柱喘氣,忽見一名親兵急匆匆奔來,單膝跪地抱拳道:“老爺,侯爺帶著人回來了!”
林如海精神陡然一震,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力氣,一把抓住那親信的手臂,聲音發緊:“人在哪兒?”
“就在前院!”
顧不得腹中仍隱隱絞痛,林如海甩開袖子就往前院趕。
看著晨霧裡那道絳紅色的身影,他狠狠鬆了口氣,後背的官服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透。
若趙駒真在衛所出了事,他這點殘存的指望,可就徹底斷了。
林如海強撐著精神上前,見趙駒正吩咐手下將幾個五花大綁的人押解進來,不由得問道:“駒哥兒,這是……?”
趙駒聞聲轉頭,不經意間瞥見林如海蒼白如紙的臉色,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這才幾個時辰不見,他這岳父大人的臉色怎麼憔悴成這樣?
莫不是熬了一宿?
但眼下不是細問的時候,他抱拳回道:“回岳父大人,這些人鬼鬼祟祟躲在鹽院衙門四周窺探,想來必是那些鹽商派來的眼線。”
林如海聞言恍然,卻又見那些被綁之人個個面如土色,心中不忍,忙道:“他們也不過是聽命行事,略施懲戒便是,莫要傷了性命……”
話未說完,腹中又是一陣絞痛,不得不暗暗咬牙強忍。
趙駒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看來,他這位岳父大人倒是個心慈的,卻不知這揚州城的鹽商們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
不過看著林如海虛弱的樣子,他也不便多說,只是點了點頭答應下來:“岳父放心,小婿自有分寸。”
說著朝手下使了個眼色,那些被綁之人立刻被帶了下去。
林如海見狀,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這倒也由不得他會多想。
畢竟眼前這個看似溫順的女婿,實際上可是在寧州地界接連剿滅女真數個部落的狠人。
晨光漸亮,照在趙駒絳紅色的官袍上,襯得他眉目如刀。
等這些人被帶下去之後,兩人回到了正堂。
微光穿透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班駁的光影,空氣中還殘留著晨霧的微涼。
林如海扶著太師椅的扶手坐下,目光落在院子裡那些身著揚州城守備軍服飾的軍士身上。
他們站姿挺拔,甲冑上還沾著些許塵土,顯然是剛從衛所趕來。
雖已心中有數,林如海還是按捺不住地問道:“駒哥兒,衛所那邊……可還順利?”
趙駒走到桌邊,拿起茶壺為自己斟了杯香茗,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的銳利。
他捧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茶味的醇厚沖淡了些許奔波的疲憊。
而後抬眼看向林如海,嘴角噙著一抹笑意:“倒也還算順利。”
話音頓了頓,趙駒放下茶盞,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著,語氣莫名:“只是那衛所的情況,著實有些叫人沒想到。”
說著,便將李大彪被劉琨架空的事情講給了他聽。
林如海聽完敘述,長長嘆了口氣,指尖在案几上輕輕點著:“這李大彪擔任揚州城指揮使也有些年頭了。
當年他父親為太上皇平定南方叛亂時,還立過不小的戰功。
他自己雖然沒什麼才能,但也把這位置坐穩了近十年,卻沒想到竟在這個節骨眼上栽了跟頭。”
他眉頭忽然緊鎖,像是想起了什麼,“只是這劉琨……我倒也知道些,他乃是賈家的女婿,怎麼會做出這等通敵鹽商、架空上官的勾當來?”
趙駒剛端起茶盞的手頓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驚奇:“賈家?”
林如海見狀,忙擺了擺手:“非是寧榮二府,而是另外一家,家主你也打過交道,名叫賈永祥。”
趙駒這才恍然,放下茶盞道:“原來是他。”
這賈永祥還跟著他在遼東那邊打過仗,雖沒什麼赫赫戰功,但為人處事倒也算穩妥。
如今更是安朔帝新軍的指揮使,雖說只是後勤軍,卻也頗受器重。
他眉頭漸漸擰起,“只是我記得,這劉琨,貌似跟甄家有些關係。”
林如海聞言愕然,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傾:“江南甄家?”
趙駒點了點頭,將從李大彪那裡聽來的話一一告知。
林如海沉吟片刻,指尖在膝上輕輕摩挲:“賈永祥原先本就是太上皇跟前的人,那劉琨既是賈家的上門女婿,跟甄家扯上關係,倒也說得通。
甄家素來是太上皇的心腹,這幾股勢力盤根錯節,怕是早就連在了一起。”
趙駒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也許吧。”
反正以安朔帝的性子,這劉琨通敵鹽商、架空上官,定然難逃一死。
只是不知道會不會牽連到賈永祥。
林如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的溫熱卻沒驅散他眉宇間的凝重:“如今你已將揚州衛所掌握在手中,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趙駒伸出手指,輕輕敲擊著桌案,發出篤篤的輕響:“岳父大人在揚州受了這般委屈,被鹽商們處處掣肘,甚至連性命都受威脅,小婿定是不能當作沒看見。”
林如海連忙擺手:“我的事不要緊,莫要因此誤了朝廷的大事。”
趙駒擺了擺手,語氣果決:“左右揚州鹽商有八家,先滅了其中一兩家,敲山震虎,倒也不礙事。”
林如海沉吟片刻,對他這未來姑爺的性子又多了幾分瞭解,便問道:“那賢婿打算先對哪家動手?”
趙駒略一思索,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就從江、李兩家開始吧。”
“為何是這兩家?”
趙駒解釋道:“江家前些日子派人偷襲官船,這是公然與朝廷為敵,不先拿他們開刀,難平眾怒;
至於李家,則是因為這家負責為鹽商們掌握各路情報,眼線遍佈揚州城內外。
鹽商狡詐,要對付他們,得先斷其耳目。”
林如海瞭然地點了點頭,看著趙駒眼中的鋒芒,知道這場風暴已不可避免。
他便也沒再勸阻,只是輕聲道:“行事需得謹慎,這些鹽商經營多年,根基深厚,莫要中了他們的圈套。”
趙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岳父放心,小婿自有安排。”
說著,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目光轉向林如海,語氣緩和了幾分,“既然揚州衛所的事情已然解決,那些鹽商如今也掀不起什麼大浪,是否要去接一下林妹妹?”
林如海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又輕輕搖了搖頭,眉頭微蹙道:“這等瑣事,就不勞煩賢婿了,派手底下的鹽兵去便是。”
他頓了頓,語氣裡添了幾分凝重,“賢婿剛剛將揚州城衛所的將士收攏,人心未穩,怕是難免會混進些心懷不軌之人,還是穩妥些好。”
趙駒聞言瞭然,端起茶盞又抿了一口,頷首道:“這倒也是。”
這些官兵可不像是他親自訓練出來的那些人,對他忠心耿耿。
趙駒已經將自己帶來的這些人盡數打散,讓他們和原先揚州城衛所裡的百戶一同管事。
左右這些人大多本就是百戶官職,這般安排倒也不算突然提拔,想來揚州城衛所的人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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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蘇州城,蟠香寺。
由於地處沿海,蘇州城秋日的破曉帶著幾分清冽的寒意。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寺內的銀杏葉已落了半院,金黃的碎影鋪在青石板上,被晨露浸得發亮。
一陣微風捲過,捲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向廊下,空氣中隱約浮動著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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