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飄來的煎藥味,混著寺裡特有的檀香,在寂靜的院子裡漫散開。
東廂房內,燭火搖曳,映得四壁的佛經字畫忽明忽暗。
靜怡師太斜倚在鋪著素色棉褥的榻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錦被,原本飽滿的臉頰如今凹陷下去,顴骨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喘息,時不時偏過頭劇烈咳嗽,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榻沿,指節泛白,竟已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
這時,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微風裹挾著幾片落葉鑽了進來,燭火猛地跳了跳。
一名妙齡道姑端著黑漆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
她身著月白素綢道袍,領口袖口繡著細細的暗紋,烏黑的青絲挽成一絲不苟的髮髻,用一支碧玉簪固定著。
肌膚瑩白如玉,眉眼間帶著幾分疏離的清冷,看向榻上之人時,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此人正是靜怡師太的徒弟,妙玉。
“師傅,該吃藥了。”
妙玉的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她輕輕將托盤放在床頭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端起藥碗。
靜怡師太費力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落在藥碗上,喉間湧上一陣腥甜。
她擺了擺手,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沒用了……我這身子已是油盡燈枯,就算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是無濟於事。”
妙玉卻絲毫不理會她的話,端著藥碗走到榻邊,舀起一勺湯藥輕輕吹了吹,遞到靜怡師太嘴邊。
見她偏頭躲閃,妙玉微微用力按住靜怡師太的肩膀,硬是將湯藥一勺勺餵了進去。
藥汁順著嘴角流下幾滴,她連忙用帕子輕輕拭去。
一碗藥喂完,妙玉將空碗放回托盤,看著自家師傅毫無起色的樣子,那雙總是帶著清冷的眼眸中,終於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哀愁。
她伸出手,輕輕覆在靜怡師太枯瘦的手背上,指尖微微發顫。
窗外,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第一縷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在妙玉素白的道袍上,卻驅不散那籠罩在房間裡的沉重氣息。
靜怡師太閉著眼睛歇息了片刻,胸口的喘息似乎平順了些,臉色雖依舊枯槁,眼神卻清明瞭幾分。
她緩緩側過頭,看向守在榻邊的妙玉,渾濁的眼底漾開一絲久違的慈愛,還夾雜著濃濃的不捨。
她枯瘦的手微微抬起,朝妙玉招了招,聲音依舊虛弱,卻比剛才多了幾分氣力:“妙玉,你過來些。”
妙玉連忙湊近,膝頭挨著榻沿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家師傅。
靜怡師太凝視著眼前這張自小看到大的臉,從稚氣懵懂到如今的清冷出塵,終究還是放心不下。
她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開口:“前段時間,你師伯上門來,你可還記得?”
妙玉聞言點了點頭。
那日師伯來得匆忙,神色間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詭異,與師傅在禪房裡說了許久,出來時兩人臉色都不好看。
她當時便覺有異,只是沒敢問。
此刻,妙玉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輕聲問道:“師傅受的傷,可是和師伯有關?”
靜怡師太先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隨即又輕輕搖了搖,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意:“雖說有那麼幾分關係,但也算是師傅我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妙玉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靜怡師太,那雙清冷的眸子裡滿是專注,顯然是在等著她的下文。
她素來話少,性子沉靜,師傅說什麼便聽什麼,從不多言。
靜怡師太對徒弟這般性子早已習以為常,也不催促,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師伯和我,自小便是一同拜在你師祖門下的。
原先他倒也還算是正常,懂得慈悲為懷,好善行施,同門中不管是誰見到了,不誇他一句仁厚?
只是自從你師祖圓寂之後,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行蹤詭秘,神出鬼沒,我們師姐妹幾個,也難得再見到他一面。”
她頓了頓,喘了口氣,才繼續道,“原先我還好奇,他這般躲躲藏藏,到底在忙活什麼,直到前段時間我才知曉,他竟是投入了那警幻仙姑的門下。”
“警幻仙姑?”
聽到這四個字,妙玉那雙素來波瀾不驚的清冷眸子中,終於閃過一絲明顯的波動,眉頭微蹙,追問道,“師傅的傷,和這警幻仙姑有關?”
靜怡師太搖了搖頭,氣息又有些不穩:“這警幻仙姑……對我等而言,雖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法力深不可測。
可在這大景朝疆域內,她若想動手,自有約束,想要將師傅我傷成這個樣子,怕是不太可能。”
話說到這裡,她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妙玉連忙伸手替她順氣,心中的疑團卻越發濃重。
只是見自家師傅咳得越發撕心裂肺,妙玉心中一緊,連忙放緩了順氣的動作,勸道:“師傅剛喝完藥,身子還虛,還是歇著吧,莫要說太多話耗了氣力。”
靜怡師太卻擺了擺手,咳意稍定後繼續道:“自打我那天算了不該算的人,窺了不該窺的天機,就知道自己怕是命不久矣。
有些事情今日若不跟你說清楚,怕是再沒機會了。”
說著,她抬起枯瘦的手,顫巍巍地撫上妙玉的髮髻,碧玉簪在晨光裡泛著溫潤的光。
她臉上露出一抹近乎慈愛的微笑,聲音輕得像嘆息:“你自小身子就孱弱得很,還記得嗎?
當時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就跟個剛出生的貓兒似的,瘦小得一陣風都能吹倒。
你父母也是疼你,為你買了許多替身,求神拜佛,終究是沒什麼用,這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找上我,將你送入空門,求個平安。
不知不覺,竟已過去這麼多年了……”
妙玉的指尖微微收緊,將師傅冰冷的手裹在掌心,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師傅養育之恩,救命之恩,徒兒一日不敢忘記,時刻謹記在心。”
靜怡師太笑了笑,眼中的暖意更甚:“自小將你養這麼大,我早就把你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待,所以有些事,我必須跟你說清楚。”
聽著這近乎臨終囑託的話語,妙玉只覺鼻腔一酸,眼眶瞬間紅了,晶瑩的淚珠在眼底打著轉,卻強忍著沒讓它掉下來。
靜怡師太伸出拇指,輕輕拭去她眼角將落未落的淚:“雖然不知道你那師伯這些年到底在做什麼勾當,但我看他那日上門的樣子,眼中帶煞,氣質陰狠,周身都裹著一股子戾氣,想來這些年喪心病狂的事情沒少幹。”
她頓了頓,氣息又有些急促,卻還是強撐著往下說,語氣裡多了幾分凝重,“等我死後,你師伯必定會找上門來,到時候你切記,莫要跟他起衝突。
他叫你去做的事情,能推辭就儘量推辭;實在推不過,就先答應下來再說,他心裡裝著更重要的事,定然不會把你怎麼樣。”
妙玉眼中的淚終於忍不住滾落,順著臉頰滴落在手背上,冰涼一片。
她望著靜怡師太那擔憂的眼神,哽咽著輕輕點了點頭。
靜怡師太忽然猛地抓緊了她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語氣驟然加重:“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記清楚了!”
妙玉連忙斂了淚意,定了定神,聲音雖帶著悲傷卻異常清晰:“師傅請說,徒兒一定記牢。”
靜怡師太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雖然這些年你跟著我修行,道法也算有些根基,就算打不過你師伯,想要從他手上逃跑,應當是沒問題的,可你那位好友……怕是難逃他的毒手。
真到了那時候,你務必去順天府,找一個叫做趙駒的人,切記,一定要找到他,留在他身邊輔佐他,你可明白?”
妙玉聞言一怔。
趙駒?
這個名字於她而言全然陌生,可靜怡師太語氣裡的鄭重,卻讓她不敢有絲毫輕慢。
妙玉望著靜怡師太那雙因激動而微微凸起青筋的手,心中雖滿是疑惑,卻還是用力點頭:“徒兒明白,定當找到趙駒,留在他身邊輔佐。
只是……”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問出了口,“師傅,這位趙駒是何許人?為何要輔佐他?現下大景朝也勉強算得上是國泰民安,並無戰事……”
靜怡師太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抓著妙玉的手卻絲毫沒有鬆開。
她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光,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卻只化作一聲長嘆:“他是誰……這你不用擔心,你只需記著,此人關係重大,務必留在他身邊,到時候,自有你的一番富貴。”
靜怡師太頓了頓,聲音已帶著明顯的氣促,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你要信師傅,他是能護著你們的人……”
話音未落,一陣更猛烈的咳嗽突然襲來。
靜怡師太猛地偏過頭,喉間湧上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一口暗紅的血痰噴濺在素色錦被上,像極了雪地裡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師傅!”
妙玉驚呼一聲,連忙抽出帕子去擦,指尖抖得更厲害了。
靜怡師太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枯瘦的手卻緩緩鬆開了妙玉的手腕,眼神漸漸渙散下去,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記住,護住自己,找到趙駒……遠離賈寶……
還有,莫要對那趙駒使先天神數……”
最後幾個字消散在急促的喘息裡,靜怡師太眼中閃過一絲不甘。
隨即,一抹擔憂的神色便凝固在她臉上,靜怡師太頭微微一側,再沒了聲息。
榻邊的燭火不知何時已燃盡了最後一寸,燭芯“噼啪”一聲爆出個火星,隨即徹底熄滅。
晨光徹底穿透窗紙,照亮了房間裡的每一寸角落,卻照不進妙玉瞬間冰封的眼底。
她怔怔地看著靜怡師太那失去生氣的臉,許久,才緩緩伸出手,用指尖輕輕合上了那雙圓睜的雙眼。
一滴淚終於從妙玉眼角滑落,砸在錦被那片暗紅的血漬上,暈開一小片溼痕。
“師傅……”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帶著無盡的悲慟,卻又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徒兒……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