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莫惟明都有點擔心商突然反手掏出一把刀來,把自己捅死在這兒。至於為什麼會這麼想,他不好說,可能是心虛。但他又覺得,自己也沒犯什麼該死的過錯。
“你冷靜點……”
他決定先穩住對方的情緒。商直直盯著他,像在審訊犯人。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他們是對的。”商揮起手臂,“一切都是命中註定。逃不掉的,我們每個人都是。誰也沒辦法違抗天的旨意。我一開始只是……隨便聽聽,但現在毫不懷疑。”
她神叨叨地說,枯瘦的手如融雪後顯露的木柴,青紫血管在近乎透明的面板下蛇行。
“誰的旨意?”
“噓。”她忽然將手指豎在口邊,似乎對此諱莫如深。她發出夜梟般的笑聲。方格窗外溢入的光,將她凹陷的面頰切割成破碎的拼圖。
宗教性譫妄,很典型的症狀。莫惟明不是精神科的醫生,但並不是沒見過這樣的患者。談不上後悔,但選擇讓商深入敵營,打探貪狼會的訊息……他開始覺得這不是個正確的決定了。他誠然沒考慮到,這背後如此複雜,興許也和突然暴發的疫情有關。確有客觀因素推波助瀾,可說到底算不算偶然,莫惟明還心裡沒數。現在問了才能知道。
“我不知道你都聽他們說了什麼。但,一些預言只是利用了杏仁核的恐懼反……”
“你是對的,醫生。對的。”她重複道,“最正確的決定,就是推薦我加入他們,我新的家庭。我不再是孤獨的了,醫生。即使末日到來,我們也能坦然面對。”
莫惟明完全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距離自己忙起來,沒與她聯絡,似乎也就過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末日到來又是怎麼回事?貪狼會,難道是群信奉末世論的瘋子?
莫惟明選好了一個角度入手。
“新的家庭?那舊的家該怎麼辦呢。霏雲軒的同伴,難道,你不重視了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莫惟明注意到商忽然陷入沉默。但她的眼裡仍有異樣閃過。不說話是不行的,莫惟明決定說些更具有刺激性的言論。
“還是說,你連過去的家的記憶也能割捨……那麼來到霏雲軒的生活,也可以就這麼算了?就當作沒發生過?”他的語氣染上一絲失望,“你竟是這樣的人嗎。”
“不是的!”商下意識反駁,她果然並未將師門置於腦後,“只是我知道,他們一時無法接受這麼新的思想——就和一開始,我們無法和西洋的行當好好相處一樣。我正是為了幫他們,才去結識新家人的。這樣是不行的,只能我慢慢來,由我來將大家……”
“來讓他們得病嗎?”莫惟明直截了當,“我直接問你了。你的師兄患上黑子熱,和你有關係吧?聽他們說,他們並沒有接觸患者的機會。整個過程,也沒什麼空氣傳播的可能。”
商的表情陡然哀愁。先前那股哀愁就已經存在,只是在某一刻突然濃郁起來,完全佔據那張悲慼的臉。她似是受到天大的委屈,兩隻手慢而狠地抓過面頰,直到肩頸也留下紅色的痕跡。她用小而顫抖的聲音控訴道:
“您怎麼——您居然……居然這麼想我?我怎麼可能害我最重要的家人。你若懷疑我加害徵師弟,我倒還知道,是因為我們平日不對付,讓外人也覺得關係不好。但不是這樣的,我們倆性子就是如此,是絕對不會想著對對方做不好的事。而角師弟,我更沒有讓你們懷疑去傷他的理由。為什麼你會這麼說……”
她的傷心難以言表。莫惟明能感覺到,她的表現雖然有些戲劇化,卻也算真誠。而且她思路尚且清晰,邏輯正常。那問題會出在哪兒呢?
“好吧。對不起。”莫惟明微微欠身,用盡可能誠懇的語氣說,“事發蹊蹺,我作為一個外人,擅自加以懷疑,我很抱歉。身為醫生,我希望儘快查明病因,有些急於求成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冒犯。”
“哪裡的事。您幫了我那麼多,我對您感謝還來不及。”商輕輕搖頭,卻用一種如展望般的動作,將伸手指向窗外,視線也隨之移去。“‘咎由自取’這種話太重,我不願說。可實際上,師弟就是因為冒犯了‘天’,才被天法懲治。他一定很痛苦吧?我知道,那病讓人陷入腹痛、胸悶、身形浮腫、血斑蔓延。我也不願他受如此委屈,可是師姐不聽我的。我說了,只要我帶他去賠罪,馬上就會被原諒,幹部們也能幫他康復了。”
“……”
莫惟明剛張開口,想告訴他,角已經好轉了。但他想了想,覺得其他人未必告訴她這個訊息。因為她現在的心理狀態,顯然不是能正常對話的。他開始明白宮為什麼那麼輕易讓自己來見她。可是,如果直說也不好。若她不相信,甚至埋怨起自己,病得更重,她師門是要怪罪自己的;若她相信了,就意味著師門沒將她當自己人,她一難過,不知又會做出什麼更離譜的事。當真脫離霏雲軒,投奔貪狼會,也不是沒有可能。
真麻煩。
“為什麼呢?這很奇怪不是嗎。我聽說,當時和他們衝突最嚴重的,是你的徵師弟。角反而好言相勸,對誰都客客氣氣的,不曾惹什麼是非。為什麼遭到所謂懲罰的,卻是溫和的角呢?你不認為這是不合理的嗎?”
“不不不。你不明白。”商將手按到心口上,眼瞼微垂,“這些事,不是流露出的情感才算真實。徵師弟那麼兇惡,是因為怕他們對我不好。他一直是個面冷心熱的人,我其實都知道。他是怕我被他們騙了。角師弟則不然。他在擔心我的同時,心裡是相當瞧不起大家夥兒的。他從來不信什麼神,我是知道的。因為他的過去……他覺得,果報掌握在人的手裡。其實不是這樣的,所有事,早在無形中就被決定了。”
完全無法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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