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總喜歡與官場相熟的好友們說起一樁密事,說他爹當年做窯工的時候,跟龍泉劍宗的那位劉劍仙,時常往來,是頂要好的那種朋友。“實不相瞞,如今劉劍仙還欠著我爹幾錢銀子沒還呢……總之這等小事,諸位聽過就算,出了門莫要聲張,就我爹那犟脾氣,如果聽到了,非要打斷我這個不孝子的腿……”說者看似無意,聽者更是有心,每次把話聊到這裡,總是賓客盡歡,一屋子笑聲不斷。
但是等到馮玉廬去當面詢問爺爺,卻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什麼借過幾次錢,一次都沒有的事。他不認得劉劍仙,劉劍仙更認不得他。
柳傳青幾個悄悄對視一眼,若說那個白袍公子哥,瞧著挺人模狗樣的,像極了那種出門遊玩的世家子,柳傳青心底還要忌憚幾分,等他一聽這個雙手插袖跟個村夫似的青衫男子,竟敢也敢在這邊大放厥詞,立即叫囂起來,“你算哪根蔥,說這些不著邊的狗屁道理!有功名麼你,在小爺這邊裝什麼村學究。”
魏檗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好嘛,功名一說,村學究一說,都挺準。魏檗擦了擦眼角,發現陳國師正在斜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收起笑聲,魏檗自顧自咳嗽兩聲,說道:“你是大忙人,別耽擱了正事,我還有點空閒功夫,可以跟他們多聊幾句,談談心。”
陳平安站起身,既然在蠻荒在這邊都沒能等到鄒子,天都峰那邊的陸神也不來,就去國師府點卯。
魏檗翹著二郎腿,指了指柳傳青那幾個遊手好閒的富家子弟,“你們幾個膽子更大,自投羅網。”
就在此時,陸神走出天都峰道場,硬著頭皮一步縮地來到披雲山,倒不是說這位陰陽家陸氏家主的架子大,只是見與不見,合不合適見,陸神心中沒底。
柳傳青揉了揉眼睛,有些眼花,定睛一看,驚駭萬分,只見白霧茫茫中,不見了那白袍貴公子和窮酸學究,也不再是古木參天的山路,恍恍惚惚如同置身於家族祠堂,高處懸掛著一幅幅祖宗畫像,只是不知為何,掛像上邊空白無物,等到白霧下沉,柳傳青一下子肝膽欲裂,只因為他發現那些祖宗們大半跪在地上,好像在給他這個後世子孫使勁磕頭,他們嘴唇微動,聲淚俱下,柳傳青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但是清晰可見列祖列宗們的神色惶恐。
也有幾個祖宗站著,暴跳如雷,瞠目欲裂,伸手一起指向柳傳青這個後世子孫。
“祠堂”的樑柱,傳出一陣陣紋路開裂的刺耳聲響,不同材質的祖宗掛像也傳出宣紙、絲帛撕裂的細微動靜。
那塊金字的堂號匾額,僅剩下最後一筆畫的些許黯淡金色,此刻,終於轉為全部灰白顏色。
只見比掛像更高處,一尊巍峨神靈端坐,冠冕肅穆,光芒刺眼,不見真容。他俯瞰了一眼被嚇得癱軟在地的柳傳青,措辭戲謔道:“是個不孝子孫,卻也不算不肖子孫,是也不是?
“也好,就當是提前幾年與你們訟棍柳氏算一筆總賬。”
山路這邊,馬背上的馮玉廬只見那青衫男子,起身後跟一個過路的青年道士,並肩離開此地。
不知不覺,山風一吹,馮玉廬才發現自己汗流浹背,下一刻柳傳青幾個好似魘了一般,紛紛跌落下馬,馮玉廬見狀急急翻身下馬,想要攙扶他們,不料他們一個個卻跟見了鬼似的,牽馬狂奔,離得遠遠的,靠兩條腿跑出去一段路程,他們再記得騎上馬背原路返回,四條腿終究下山更快,竟是將馮玉廬晾在身後不管。馮玉廬茫然錯愕過後,還是決意單騎上山,去往那座大嶽正殿,叩見神君。便是知曉真相,會被問罪受罰,少年也認。
少年心中只是認定“百善孝為先”一個道理不放鬆。
魏檗點點頭,孺子可教也。
陸神打了個稽首,“見過陳國師。”
陳平安拱手道:“陸道友不必客氣。”
陸神說道:“稱呼為道友,豈不是客氣。”
陳平安一笑置之,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跟陸神直接說起“徐獬洩密、涉及陸氏”一事。
按照那位金甲洲劍仙徐君的說法,在陸氏內部掌管司辰師一脈、道號“黃輿”的陸虛,在那座“祖師堂”有一席之地。
陸神聽到這種開啟天窗說亮話的言語,心絃緊繃之餘,反而輕鬆幾分,知道事情還沒有發展到毫無斡旋餘地的地步,陸神也不說什麼“國師想要如何”的廢話,直截了當說道:“我近期親自走一趟中土,與陸虛好好計較一番。返回家族之前,我會留下那份天都峰地契,將來一封書信寄往國師,陳國師不滿意處置結果,一座天都峰就當是提前準備好的賠禮,反正與其被搶,還不如白送。”
陳平安雖然早有預料,卻也被陸神這番“市井白話”給說得無言以對。
陸神看著天光,心中豁然,對於天時地利人和有了些新的見解。
陳平安說道:“先是因為散道一事,三教辯論不得不延期,之後又是那場天地通,再加上青冥天下也由昇平轉入亂世,所以禮聖就有個想法,將三教辯論變成百家爭鳴。具體時期待定,現在還不好說。”
陸神大為錯愕,思量片刻,問道:“兵家選誰?”
陳平安答非所問,“你們也要早做準備。”
陸神稽首致謝,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我能否將此事告知他人?”
陳平安笑道:“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陸道友隨便跟人聊。”
陸神便有了先處理好家務事再去雲遊天下一趟的打算。
瞧見前邊的兩個身影,馮玉廬揀選山路邊緣,放緩速度騎馬而過。
騎馬出十餘丈外,打馬快行之前,不喜功名、只好行俠的少年,忍不住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
馮玉廬總覺得這個男人,雖然相貌普通,服飾尋常,可要是細細琢磨起來,卻是像個公門裡邊當官的。
等到少年策馬離去,陸神也已經重返天都峰,魏檗跟上陳平安,好奇問道:“十一境武夫,打不打得過十四境修士?”
陳平安斜眼這位既不是武夫也不是修士的神遊神君。
魏檗懶洋洋笑道:“誰不想知道答案,只是他們沒機會當面詢問而已,我恰好有。”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畢竟空口無憑,得打過才知道。”
朝蕭愻遞出那一拳,陳平安可沒有任何留手的意思。不過蕭愻體魄的堅韌程度,確實超乎想象。
魏檗問道:“近期作何打算?”
陳平安說道:“除了在其位謀其政,當好大驪國師之外,一,繼續蒐集金精銅錢,配合那些斬龍臺,用以煉劍,提升品秩。二,大舉煉物,以量取勝,比如剛剛就從陛下那邊搜刮了不少庫藏法寶,暫時夠用了,準備嘗試一下留人境的一步登天。三,夯實武道境界。”
魏檗說道:“我這邊還有一些私藏,攢下些家底,零零散散的,大概有個半百件,品秩肯定高不到哪裡去,卻也不至於磕磣,你需要的話就都拿去。”
魏檗很快又補了兩句,“當然包括小陌送我的兩樣見面禮。”
“我是山嶽正神,淬鍊金身全靠香火,用不著這些外物。”
不知想起了什麼,陳平安咧咧嘴,伸手揉著嘴角。
只要參加了披雲山的夜遊宴,公雞都要下倆蛋才能走。
得是把那些山上神仙逼到了什麼份上,才說得出這麼通俗易懂的俚語。
陳平安有些愧疚,之所以會有一場場夜遊宴,自己這位落魄山的山主就沒點數?
魏檗見陳平安神色古怪,追問道:“看不看得上,都給句準話?”
陳平安拍了拍魏檗的肩膀,“我跟你客氣什麼,照單全收,不打欠條。”
魏檗說道:“除了曹慈,你現在再找武夫過招切磋,應該沒什麼裨益了吧,豆腐是做不了磨刀石的。“
陳平安笑道:“別把止境、山巔境說得那麼不堪。”
魏檗說道:“我會按例護送陛下到寶瓶洲最北端,不如你幫忙跟文廟討要一份山神走水的關牒,我也好難得假公濟私一次,走趟神往已久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氣笑道:“魏神君也曉得是假公濟私啊?”
魏檗理直氣壯說道:“善法不外乎人情。再說了你在文廟那邊面子大,臉皮也厚,怕什麼。”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麼一邊罵人一邊求人的?”
魏檗笑了笑,北嶽地界境內,尤其是披雲山,無數的心聲,祈願消災的,求財求功名的,如江河浩蕩,都匯聚到了大殿的那尊金身之上。百姓人家,不痴不聾不做家翁,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卻是無此便宜事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直到現在,都很難將你跟當年那個邋里邋遢的土地公想到一塊去,當年為何選擇那副尊容示人?除了心灰意冷,想要跟過往身份撇清關係之外,還有沒有其它原因?”
除了名動天下的夜遊宴,需知魏神君的相貌氣度,也是在寶瓶洲極負盛名的。
魏檗反問道:“不理解?”
陳平安說道:“很不理解。”
魏檗說道:“想一想朱斂。”
不說他魏檗,比如不修邊幅也被視為落拓不羈的風雪廟魏晉,又例如放浪形骸的米裕,還有的曹慈等等,哪個會在意自己的相貌,就更不必談朱斂了。
陳平安點頭道:“理解了。”
理解歸理解,可陳平安還是忍不住嘀嘀咕咕,罵了幾句。
魏檗樂呵,說男子相貌周正,不跟說女子容顏清秀是差不多的意思?
不過說句公道話,陳平安在少年時,除了肌膚黢黑,其實模樣還行的。等到後來學拳練劍了,讀書多了,增長見識,不也能與“腹有詩書氣自華”沾點邊。
等陳平安到了國師府,站在樹下數桃花的宋雲間終於放下心來。
裴錢和郭竹酒在屋內記錄戰場見聞,不肯錯過一個細節。
謝狗通宵達旦趴在多寶樓頂層的地板上,手邊有一大摞奇思妙想的手繪圖紙,任勞任怨的謝首席,當然沒忘記讓容魚姐姐送來一份宵夜,犒勞犒勞自己。
曹晴朗和林守一正在爭執某部典籍上邊的某個義理,不念半點同門情誼,只差沒動手打架了。
沉義讀書之用功,同樣令人欽佩。沉浸於書中人物的愛恨糾葛,時不時為之拍案叫絕,為之潸然淚下。
一座山中冷廟子裡邊的老道長,隨緣言語,用當年自己從觀主師父那邊聽來的道理,告訴了那個一大早就登門的香客,為何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姓陳的香客聽過答案,認真思量片刻,說受教了。老道長說只是一己之見。那姓陳的香客說是正見,老道長忙說不敢當。他們相談甚為融洽投契,分別之後,各自修行,只是相約有空再喝茶閒聊,依舊知姓而不知名。
天地之“道”是強名之,眾生之“善”亦然,古往今來天造地設的路上,善近道而已,人若行善便天然近道。既然先賢早已洞見此理,我輩後學只管放心行之。
大驪京城的城門那邊,依舊來來往往,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進京求功名,道上絡繹不絕,有人黯然失望回顧昨日的起落,有人懷揣著熱烈的希望看待今天,城內高官顯貴家裡的凌霄花開在高高的地方,城外田埂上邊的野花攢簇在一塊兒,人們的悲歡離合,貧富窮通,來過走過,都在這一座人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