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寒意鑽進沈府的每個角落,老何下去後,沈崇山在椅子上坐了很久,脊背僵硬著,唯有那雙眼睛,渾濁的眼底深處,彷彿有火在燃燒。
福伯立在陰影裡,大氣不敢出。
“福伯……”沈崇山的聲音嘶啞的厲害。
“老爺。”福伯連忙上前一步。
“清漪的孩子……我的外孫……他活得好好的!”
福伯心頭劇震,鼻尖猛地一酸,渾濁的老淚幾乎奪眶而出。他太清楚這三個字對自家老爺意味著什麼。那是二十年行屍走肉般活著唯一支撐的念想,是無數次在絕望深淵裡伸出手想要抓住的微光,是心口那道日夜流血、從未癒合的傷疤上,唯一可能結痂的希望。
他用力點頭,聲音哽咽:“是!老爺!小姐在天有靈!小少爺他……長得真好!像極了小姐!”
“像……太像了……”沈崇山喃喃著,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大廳裡那張年輕、冷峻、帶著軍人銳氣的臉龐。那下頜的線條,那眉眼的神韻……活脫脫就是清漪啊!
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鬆開圈椅扶手,顫抖著撫上自己的心口,那裡正傳來一陣陣滾燙的悸動,是遲到了二十年的血脈共鳴在甦醒、在吶喊!
可緊接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沈崇嶽!那張在宴席上春風得意、溫文爾雅的臉,那隻看似隨意拍在外孫肩頭、實則指骨繃緊到慘白的手!像一條淬了冰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那顆剛剛被希望溫暖的心房。
“老三……”沈崇山從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帶著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渾濁的眼珠裡,翻騰起驚濤駭浪般的情緒——憤怒、怨毒、後怕、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恐懼。
這恐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那個剛剛找到的孩子!“是他……一定是他!清漪的死……孩子的失蹤……都跟他脫不了干係!”他猛地攥緊了掌心的玉扣,那尖銳的稜角深深刺痛了掌心,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清醒的銳痛。
“這沈家……早就是他的盤絲洞!他如今大權在握,我的硯山……我的外孫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那就是羊入虎口!是……是送上門去給他啃噬!”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狂喜。沈崇山彷彿看到沈崇嶽那張偽善的笑臉下,正伸出沾滿血腥的獠牙,朝著渾然不知危險的外孫陳硯山狠狠咬去!
他枯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對失去至親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二十年前,他沒能護住女兒,難道二十年後,他還要眼睜睜看著女兒唯一的骨血再遭毒手?
“不!絕不行!”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沈崇山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他猛地從圈椅上站起,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枯瘦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將那沉重的紫檀木圈椅都帶得向後挪動了幾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沈崇山當年瞎了眼!沒能護住清漪!沒能找到孩子!是我無能!是我該死!”他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虛空,彷彿那裡站著二十年前那個悔恨交加、痛不欲生的自己。
“可老天爺……開眼了!”他猛地轉向福伯,枯瘦的手一把抓住福伯的胳膊,力道大得讓福伯都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沈崇山的眼睛亮得嚇人,那裡面燃燒的不再是絕望的地火,而是焚盡一切的復仇烈焰!
“它把孩子給我送回來了!送到了我眼皮子底下!”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狠厲,“這一次,誰也別想再動他一根汗毛!老三?沈崇嶽?呵!”
他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就是藏在九幽地府的惡鬼,老子也要把他揪出來,挫骨揚灰!用他的血,祭我清漪在天之靈!”
他鬆開福伯,踉蹌一步,卻又穩穩站住。佝僂的背脊在這一刻奇蹟般地挺直了幾分,雖然依舊瘦骨嶙峋,卻透出一股百死不悔的、屬於曾經商界梟雄的崢嶸氣度!
他低頭,攤開一直緊攥的掌心。那枚染血的玉扣靜靜躺在佈滿深刻掌紋的粗糙手心裡,溫潤的白玉在昏黃的燈光下,映襯著那早已沁入玉髓深處的暗紅印記,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妖異。
“孩子自己……也爭氣啊!”沈崇山的語氣忽然緩和下來,帶著一種近乎驕傲的複雜情緒,眼底翻湧的烈焰也沉澱下幾分欣慰的暖意。“江南陳司令……年紀輕輕,手握兵權,殺伐果斷……好!好啊!”他彷彿看到了大廳裡陳硯山那挺拔如松、不怒自威的軍人姿態。那不是需要他羽翼庇護的雛鳥,那已然是一頭能嘯傲山林的猛虎!他沈崇山的血脈,就該如此!
“還有他身邊那個女子……”沈崇山眼前浮現出蘇繡娘那沉靜如水的面容,那雙眼睛,在觥籌交錯間掃視全場時,透出的不是怯懦,而是一種洞悉世情的清明與堅韌。
“蘇繡娘……不簡單。臨危不亂,心思縝密。有她在硯山身邊,是硯山的福氣,也是……一道護身符。”他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能在沈崇嶽那老狐狸面前,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下,依舊保持那份沉靜,此女絕非池中之物。
外孫身邊有這樣一位心思玲瓏、能與他並肩而立的賢內助,讓沈崇山心頭壓著的那塊巨石,又鬆動了幾分。
希望,如同堅韌的藤蔓,在絕望的廢墟和仇恨的烈焰中,頑強地探出了頭。
“福伯。”沈崇山的聲音徹底平靜下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破釜沉舟的決絕。他將那枚染血的玉扣,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放回貼身的暗袋裡,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寶。
“老奴在。”福伯挺直了佝僂的背,渾濁的老眼裡也燃起了久違的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