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第一場雪落時,西廂房的老秀才開始糊塗。他總坐在槐樹下喃喃自語,說要等素雲來聽評彈,卻忘了素雲早已過世。方蕩把“迴音符”的陣眼調大了些,讓評彈聲更清晰,又在符紙里加了段新的聲響——是他託人從江南帶來的吳儂軟語,是茶館裡跑堂的吆喝,是雨打芭蕉的纏綿,混在評彈聲裡,像把老秀才的記憶重新鋪了開來。
有天清晨,藥童慌張地跑來叫方蕩,說老秀才不見了。兩人在槐樹林深處找到了他,老人正趴在棵新抽芽的小槐樹下,耳朵貼著凍土,嘴角帶著笑。“素雲在唱歌,”他指著樹根處,“她藏在土裡呢。”方蕩蹲下身,果然聽見“花開符”在凍土下發出微弱的聲響,是野薔薇的刺尖在頂破冰層,帶著股子不服輸的韌勁。
開春時,老秀才走了。臨終前他攥著方蕩的手,指節捏得發白:“那陶哨……能借我吹吹嗎?”方蕩把陶哨放在他唇邊,老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吹響,哨聲竟和符陣裡的評彈聲融在了一起。送葬那天,符陣自己啟動了,所有的聲音都低了八度,像在輕輕嗚咽,唯有那道評彈聲依舊清亮,畫素雲在雲端笑著接應。
阿明在槐樹下埋了片老秀才的衣襟,說要讓這布料記住老人最後的體溫。小童現在能憑著符陣的光紋“看”出是誰來了——獵戶的腳步聲重,光紋會跳得急促;阿瑾的腳步聲輕,光紋會纏成細細的線;捏麵人匠人的腳步聲帶著停頓,光紋會像捏面時的手指那樣蜷曲。
“方先生,您聽,”阿明突然拍手,“老秀才的聲音沒走!”符陣裡果然飄出陣沙啞的咳嗽,混在晨露滴落聲裡,像老人還在西廂房的窗邊喝茶。方蕩摸了摸槐樹幹,樹皮比去年更溫潤了,彷彿吸了太多人的氣息,漸漸有了脈搏。
趙樂帶著孩子回了趟學院。小傢伙剛會走路,總愛抓著槐樹葉搖晃,“嘩啦”聲立刻被“風吹麥田符”收了進去,和去年的嗚咽聲纏在一起,生出種暖洋洋的熱鬧。趙樂抱著孩子站在符陣中央,聽著自己當年的記賬聲、丈夫的算盤聲、孩子的哭鬧聲,突然紅了眼眶:“這樹記了我們家三代人的聲響呢。”
方蕩給孩子做了個小小的聲紋符,能貼在襁褓上。符紙會收集孩子的笑聲,等明年槐花再開時,就能和去年的哭聲對比,看看長大了多少。趙樂丈夫在一旁打趣:“不如把我的呼嚕聲也收進去,讓孩子知道他爹睡得香。”符陣像是聽懂了,突然放出陣震天響的呼嚕,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初夏的雨總來得急。一天午後,狂風捲著冰雹砸向槐樹林,方蕩披著蓑衣往樹下跑,看見十二道符紙的光暈在劇烈晃動,像是隨時會碎掉。阿瑾舉著塊木板擋在陣眼上方,冰雹砸得木板“咚咚”響,竟被“兵書符”收了進去,和她背兵書的聲音混在一起,生出種金戈鐵馬的壯烈。
“快把‘迴音符’取出來!”方蕩大喊。那道符紙此刻燙得驚人,像是吸了太多狂暴的聲響。他剛把符紙挖出來,就聽見裡面傳出陣熟悉的評彈聲,是老秀才生前最愛的那段,此刻竟蓋過了風雨聲,像有雙無形的手在安撫躁動的符陣。
雨停後,槐樹林裡瀰漫著股清新的草木香。方蕩發現“花開符”裡多了種新的聲音,是冰雹砸在野薔薇花苞上的脆響,帶著股子倔強的生機。阿明摸著被冰雹打落的花瓣笑:“它們在說‘明年還開’呢。”
捏麵人匠人又來了,這次帶了個新徒弟,是個失語的小童。匠人讓徒弟摸著槐樹幹,自己則對著符陣比劃,說要讓這孩子“看”聲音長大。方蕩把“孩童讀書符”的光紋調得更亮,失語小童的指尖在樹幹上輕輕劃過,突然露出了笑臉——他摸到了阿瑾背兵書時的頓挫,摸到了趙樂孩子抓樹葉的歡快,摸到了無數人留在樹裡的溫度。
入秋時,邊關又起戰事。阿瑾的父親戰死了,訊息傳來那天,姑娘抱著槐樹幹哭了整整一夜。符陣裡的“兵書符”突然放出陣號角聲,不是阿瑾背的那段,而是真正的邊關號角,帶著風沙的粗糙。方蕩後來才知道,是獵戶託人從關外帶來的錄音符,裡面存著所有戰死士兵的最後一聲吶喊。
阿瑾在槐樹下埋了父親的兵書,書頁被血浸過的地方已經發黑。符陣把兵書翻動的“沙沙”聲收了進去,和號角聲、吶喊聲纏在一起,竟生出種奇異的安寧。有天夜裡,方蕩路過槐樹林,看見姑娘正對著樹幹說話,說要像父親那樣去守邊關。符陣突然放出她小時候的聲音,奶聲奶氣地背“保家衛國”,把阿瑾逗笑了,眼淚卻掉得更兇。
方蕩在符集裡添了第十五張符紙,取名“傳承符”。這道符的紋路是環形的,能把前人的聲音傳給後人——老秀才的評彈聲傳給阿明,阿瑾父親的號角聲傳給邊關的新兵,捏麵人匠人的陶哨聲傳給失語小童。他在扉頁上畫了棵年輪狀的樹,每個年輪裡都嵌著道符,最中心的位置寫著兩個字:人心。
冬至那天,學院來了個特殊的客人。是位從京城來的史官,要記錄下“留聲陣符”的奇事。史官在槐樹下站了整整一天,聽著符陣裡的聲音從晨露滴落變到暮色四合,突然放下筆感嘆:“我寫了半輩子史書,記的都是王侯將相的功過,卻不如這樹記的尋常人聲動人。”
方蕩把史官寫字的“沙沙”聲收進了新符紙。符陣像是很喜歡這聲音,把它和老秀才講古的沙啞聲、孩童讀書的琅琅聲混在一起,生出種綿延不絕的韻律。史官臨走前,在符集上題了句話:“聲無形,卻能鑄史;史無言,不及人心。”
開春時,失語小童突然能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了。他指著槐樹上的陶哨,含糊地說:“響……響……”捏麵人匠人激動得手抖,當場捏了個會吹哨的麵人,哨聲和符陣裡的聲音融在一起,像無數朵花同時綻放。阿明摸著小童的喉嚨笑:“你看,聲音在你肚子裡發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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