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霍然轉身,目光投向角落裡那道愈發佝僂、彷彿隨時會散架的身影,雙手抱拳,對著那個枯槁的身影,深深一揖到底!
玄色宗主袍服隨著他的動作如水波般垂落,袖口以金線密密繡制的猙獰鬼面紋飾,在幽藍冰晶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詭譎的光芒。
這位令正道膽寒、魔道臣服的梟雄巨擘,此刻的聲音卻低沉而蘊藏著如山嶽般厚重的承諾:
“大巫師救女之恩,如同再造!萬人往銘感五內,永世不忘!”他緩緩直起身,目光如炬,牢牢鎖住那位垂暮的老人,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從今往後,金族上下,但有所需,只需一言——”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鐵血的鏗鏘:“鬼王宗上下,傾全宗之力,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最後一個“辭”字出口,聲震冰窟。殘餘的寒氣在他磅礴的氣勢下凝結成霜花簌簌墜落,又在落地前悄然融化。
角落裡,大巫師佝僂枯瘦的身軀劇烈地晃了晃。
那張本就溝壑縱橫的臉龐,此刻灰敗得如同枯槁的樹皮,皺紋深刻得能夾死蚊蠅。
嘴角殘留著尚未擦拭乾淨的黑紅色血痕,觸目驚心。他用那雙枯枝般、佈滿褐斑和老繭的手,死死抵住身後冰冷刺骨的玄冰洞壁,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扭曲泛出駭人的青白色。
“咳咳…咳…”壓抑不住的咳嗽聲撕裂了短暫的寂靜,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宗主…言重了…老朽…咳咳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猛咳,暗紅近黑的血絲不受控制地從他嘴角滲出,滴落在晶瑩冰冷的寒冰地面上,宛如綻開的、絕望的彼岸花。
鬼王眼神驟凝,一步搶上前扶住老人枯瘦如柴、輕飄飄的手臂。那手臂上傳來的脆弱感讓他心頭一沉,如同握著一段即將燃盡的枯枝。這個認知讓他眉峰緊鎖,面色陰沉如水。
幽姬早已捧著雪白柔軟的雪蠶絲帕上前,卻被大巫師無力地擺擺手拒絕了。老人用沾著血跡的袖口,不甚在意地抹去嘴角的汙跡。那雙渾濁的眼眸深處,卻是一片看透生死的枯寂與淡然。
“這是…咳咳…忤逆天道的代價…一點元氣損耗…壽數折損…咳咳…終究是…無法避免的……”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游絲,卻自有一股超脫的平靜。
幽藍冰晶如同巨大的稜鏡,折射著洞內眾人複雜的身影。
張小凡沉默而堅定地用身體為臂彎中的碧瑤遮擋著洞內殘餘的刺骨寒意;鬼王負於身後的手緊攥成拳,玄鐵指環深深嵌入掌心,留下紫黑色的血痕;幽姬緊抿著唇,手中那塊雪蠶絲帕已被她無意識地絞扯得幾乎變形,紫紗面罩下,雙眸早已泛紅。
“大巫師不必推辭。”鬼王的聲音斬斷了悲涼的氛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猛地抬手,掌心赫然託著一枚巴掌大小、通體赤紅如血的玉令!
玉令質地溫潤細膩,卻透著一股森然血氣。正面浮雕著一隻猙獰咆哮的鬼王之首,獠牙畢露;背面則以古樸篆體刻著四個大字——“萬鬼來朝”!他將玉令不容拒絕地塞入大巫師枯瘦冰冷的手中,沉聲道:“此乃我鬼王宗至高信物——鬼煞令!見此令如見本座親臨!日後凡金族存續之事,無論大小,無論巨禍滔天抑或滅族之危——”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持此令牌,鬼王宗萬鬼聽召,傾巢而出,縱使九幽黃泉,亦萬死不辭!”
玉令入手,竟奇異地散發出一股溫潤暖意,隱隱似有龍魂低吟之聲在血脈中震顫。大巫師枯槁的手指猛地一顫,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這哪裡僅僅是一枚令牌?這分明是將整個金族未來的存續,牢牢綁在了鬼王宗這艘鉅艦之上!是鬼王用整個宗門的根基,為金族撐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鐵壁!
洞外,一陣陰冷的山風打著旋捲入,帶來濃重刺鼻的血腥氣息。地面上,那些未乾涸的暗紅色血跡旁,數道猙獰的裂痕蜿蜒如毒蛇——那是方才逆轉生死秘術遭受恐怖反噬時,撕裂大地留下的永恆傷痕。
“此地陰煞邪氣淤積,已成凶煞之地!”鬼王目光銳利地掃過滿目瘡痍的洞窟,玄袍翻卷間已決然轉身,“大巫師元氣大損,刻不容緩!幽姬,立刻護送大巫師前往暖閣靜養!庫中所有續命靈藥,不拘品級,盡數取來!”他的命令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這一次,大巫師沒有再推辭。他佝僂著幾乎彎折的脊背,拄著那根飽經風霜的骨杖,一步一挪,異常緩慢地向洞口的光亮處走去。
在即將經過被張小凡攙扶著的碧瑤身側時,老人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深陷的眼窩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複雜難辨的異色。
他那乾裂如樹皮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所有的言語都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洞外,殘陽如血潑灑在狐岐山顛。眾人身影被拉長,投在染血的山道上。
張小凡小心翼翼地扶著步履虛浮的碧瑤,一步步走向那象徵著人間的溫暖夕陽。
少女衣袂上懸掛的細小金鈴,在風中發出細微卻清脆的鳴響,叮咚悅耳,如同隔世的呼喚。大巫師手中的骨杖每一次敲擊在佈滿霜雪的山石上,杖尖便有細碎的冰晶簌簌剝落,宛如在為這場跨越生死的儀式,無聲地落下一場遲來的冰雪祭奠。
行至洞外光亮處,碧瑤忽然停下腳步,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寒冰洞深處,幽暗依舊。然而,就在那最深沉的黑暗中,一束穿透冰稜罅隙的落日餘暉,如同神啟般投射在法陣中央那片焦黑的區域上,映照出點點斑駁跳躍的光影。
恍惚間,光影搖曳中,似乎有一個穿著鮮豔綠衣的身影,正背對著她,安靜地站在那裡。
然後,那身影緩緩轉過身來,對著她,露出了一個無聲的、明媚如初的微笑。
“怎麼了?”身旁傳來張小凡低沉而關切的詢問,聲音輕柔得彷彿怕驚碎了什麼。
碧瑤猛地回神,輕輕搖了搖頭,髮間步搖隨之晃動,金鈴聲清脆:“沒什麼。”她頓了頓,秀麗的眉宇間籠上一層淡淡的迷惘,“只是……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那悵然若失的感覺,莫名地揪緊了她的心房。
張小凡攙扶著她的手臂,瞬間僵硬如鐵!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直衝頭頂!
但他隨即用更強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手臂的力量更加穩固、更加有力地將她護在身側,彷彿要將她揉入骨血之中。
他喉頭滾動,聲音壓抑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沒關係……碧瑤,”他第一次清晰地呼喚她的名字,帶著無盡的溫柔與執拗,“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想……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想起來……”
他的聲音很輕,卻如同誓言般沉重,烙印在她的耳邊。
碧瑤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望向他的側臉。
如血的殘陽為他沾染風霜的輪廓鍍上了一層近乎悲壯的金色光邊。
就在這一刻,一股沒來由的、尖銳到幾乎讓她窒息的疼痛,毫無徵兆地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臟!
遠處,鬼王負手屹立在山崖之畔,玄袍在凜冽的山風中獵獵作響。
他深沉的目光如同鷹隼,牢牢鎖著夕陽下相互扶持的那一對身影,眼底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欣慰、憂慮、算計、一絲不易察覺的父性的柔軟,最終都歸於一片深沉的靜默。
幽姬無聲地靠近一步,站在他身側,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身影,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宗主,瑤兒她……似乎……”
“活著就好。”鬼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後的沉靜與決斷,“只要她還活著,一切……都來日方長。”
呼嘯的山風掠過懸崖,捲走了他低沉的話語,也吹散了山頂盤桓多日的鉛灰色陰雲。狐岐山浩渺的天空之上,一片久違的、澄澈的湛藍,終於緩緩地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