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琨點了點頭,當下二人立馬兵分兩路。
且說上次南巡路上,海瑞自收到王宗沐來信後,就已經定下基調—準備跳過淮安,直奔山陽。
除了此行重要人物之一的金學曾被王宗沐送往山陽之外,就是歷來巡撫出巡地方,地方官員必定大擺宴席迎接。
這個宴席你還不得不去,俗話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你若不給地方官員面子,往後在地方的工作必定不好開展。
但海瑞一向厭惡此舉,他認為這都是拿著民脂民膏來放縱享受,不僅耗時耗力耗財,還別無用處。
所以昨晚離淮安渡口還有三分之一路程時,他令戚鈺、萬恭留守官船,自己和潘季馴、劉大鑌則換上便衣,悄悄過了渡口,來到了山陽。
一進山陽,海瑞又與潘季馴兵分兩路。潘季馴先去了河道前線,觀察水勢、地形,準備治理河道。
而海瑞則是帶著劉大鑌根據王宗沐信上的指示來到了寒華山史嘉言的家。
那日,王宗沐心腹將金學曾放下之後,便匆匆離開。
史嘉言發現金學曾遍體鱗傷,血肉模糊,身上沒一塊好肉,不用想定是獄中遭受了嚴酷的拷打,他一面為金學曾這樣的好官卻受到這種待遇感到不值得,一面又用原先這處院主人留下的金瘡藥,為金學曾敷上,替他重新包了布。
這幾天在史嘉言細心照料下,金學曾的身體已經逐漸好轉了不少。
每日,金學曾甫一睡醒,便習慣性的拄著柺杖在院子裡散散步,目的就是為了活血化瘀,使自己腿腳趕快恢復。
這日金學曾剛從前院來到後院的甬道上,便聽見後院傳來喃喃細語聲。
金學曾聽得出來一人是史嘉言的聲音,另一人聲音他未曾聽得出來,不由心中警覺了起來。
史嘉言是一人住在寒華山半坡的大宅裡,平日裡不曾見過有人造訪,那這人是?
但轉瞬又想到,自己如今已經是戴罪之身,若無史嘉言相救,何故能活到現在,他要想取自己性命,那日不救自己便是!
遂即不再胡思亂想,朝後院走了進去,前腳剛邁進去,略過史嘉言熟悉的面孔,只見一名五十多歲的緋袍大吏,面容剛俊嚴毅,渾身正氣凜然,目光也恰好看向自己。
“金大人,你那傷還沒好利索呢,應該歇息才是!”
史嘉言正與海瑞交談說話間,只見金學曾一瘸一拐走了進來,趕緊起身勸言。
海瑞上下打量著這位廉潔奉公、有口皆碑的好官。
見其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年齡,生的白白淨淨,清清瘦瘦,氣質上儼然是一個書生秀才。
“躺的久了,腿腳憋屈,出來走走,順便也透透氣,史先生,這位是?”
金學曾目光看向海瑞,看這人穿著緋袍,定是高官。
“哦,金大人,你看我光顧著說話,都忘了給你介紹,史嘉言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道:“這位是欽差海瑞海大人!”
海瑞之名,如雷貫耳,試問天下文人士子,誰人不知?
金學曾一聽面前這人就是當年備棺大罵是世宗皇帝的海瑞,當即呆呆的張開嘴,有些驚訝。
“本官便是海瑞,奉陛下之命,此次巡撫淮安,調查你私自扣押本地富紳,發放糧草之案的!”
等海瑞自報家門後,金學曾才回過神來,當即顫顫跪下行禮:“罪人金學曾,叩見海巡撫!”
海瑞見他身體尚未痊癒,趕緊上前扶起,義正言辭道:“你有沒有罪,是什麼罪,一切得等我問審之後上奏陛下才能定,眼下金先生不必以罪人自居。”
金學曾起身點頭稱是,說道:“那就勞煩海巡撫了,我們現在就開審吧!”
海瑞卻搖了搖頭:“大明律載有明文,審案須得三司會審,只我一人審案不合明律,審了也做不得數,無法呈奏陛下審批,還是隨便聊聊吧!
“金先生,我來之前就已經瞭解過山陽的情形,山陽一縣,在籍百姓有三十二萬人,入冊田畝是四十五萬畝,其中有十二萬畝是絲綢大戶的桑田,三十三萬畝是耕農的稻田。
每畝一季在豐收之年可產谷二石三鬥,歉年則是不到兩石。每畝地所產稻穀攤到每個人丁,全年不足二百八十斤。脫粒後,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三十斤。攤到每天,每人不足六兩米,老人孩童尚可以勉強充飢,壯丁是遠遠不夠。
可自打你到任山陽以來,依山傍水,鼓勵稻民開墾荒地,種植茶葉桑麻,又幫他們聯絡商販售賣,他們才得以勉強度日,交的起朝廷賦稅。
你之所做,自在人心,我信得過你!但我有一事不明白,洪水南洩之後,你可派人向淮安府要過糧草否?”
提到過往,金學曾滿腦子都是那些受災無家可歸的百姓,他滿臉痛苦,沉默了好久,才憤憤答道:
“回海巡撫的話,自洪水南洩後,山陽存糧不夠,我派人去淮安府催糧五次,應天府催糧三次,但每次寫出去的信都是石沉大海,不得以我才出以下策,扣押本地富紳,逼他們出糧!”
海瑞猛地起身,憤怒道:“人命關天,他們安敢如此!金先生,你之所言,可有人證物證?”
“當然有,人證就是山陽的文書,我幾次催糧派的都是他,物證應該就在淮安府的檔文裡!”
史嘉言聽了也是額頭青筋爆起,咬著腮幫子,破口大罵:“這些披著官袍的畜生,如今天下農業衰敗,賦稅加重,地方官員還如此腐敗無能,照此下去,我看遲早有一天,大明朝要亡在他們手裡!”
史嘉言因為當年考試落第,痛恨官場黑暗已久,此時情緒上頭,言辭甚是激烈,也忘了旁邊的海瑞也是穿著官袍。
海瑞聽了史嘉言的話也瞬間拉下臉來,告誡道:史先生,慎言!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亂說,依律當斬!
他知道如今天下像史嘉言這些落榜書生,亂論朝政,是大有人在,於是繼續說道:“這等亂論朝廷,誠為可厭,莊子所謂嗌言者若哇。佛氏所謂蝦蟆禪耳,汝今後不可亂講呼!”
見海瑞鐵青著臉,史嘉言才發覺自己剛剛過於激動,言辭太過激烈,又遭海瑞批評,臉唰地一下紅了,站在那裡侷促不安。
雖然剛剛史嘉言前半段話,金學曾還比較認可,但後半段話,尤其是那句“再這樣下去,大明朝遲早要亡在他們手裡。”金學曾聽得也一樣不順耳,但見史嘉言這會兒羞愧難當的情景,趕緊出言轉移話題替他解圍:
“不知者無罪,以後史先生你慎言便是,人皆言海公是如今天下清流士子楷模,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海瑞不想再閒扯這些話題,剛要起身時,突然聽到宅院外傳來一陣厚重的腳步聲,人聲嘈雜,緊接著就是“咚咚咚”的敲門聲。
史嘉言和金學曾立馬神色大變。
“不好,是官府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