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脫蓋瑞之前,我盡力消滅了一切線索,但血瓶幫,他們還是抓住了我。”
貝利西亞緩緩伸手,把所剩無幾的菸捲按熄在地上,來回揉搓:
“把我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唯獨這次,這次遇到的那個男人,這個新老大,他跟之前的不一樣,他沒有碰我,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貝利西亞哼了一聲,似有不屑,也帶著恨意,還帶著幾絲迷惘。
“他只是說,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些東西,一些普通情婦或娼妓所沒有的東西。”
她的呼吸漸漸加速:
“他質問我,是要繼續這樣東倚西靠,把生計拴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日子,還是發揮我的才能……”
才能……
洛桑二世睜開眼睛,其中盡是冷意:
“特恩布林。”
貝利西亞輕哼一聲,點頭承認。
“那是我和老幫主,不,老壁燈的第一次見面。”
也是第一次,有人打量她的眼神,不再像是打量一個美人。
而是打量一把尖刀。
她死水一潭的眼神重新泛起波瀾,反射點點光芒。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他的婊子。”
一個真正的婊子。
他的工具。
他的武器。
他的剖心尖刀。
貝利西亞呼吸加速。
“就這樣,我改換身份,發揮特長:大兵哥,商人,船主,警戒官,乃至對特恩布林有威脅的血瓶幫同僚,什麼目標我都試過……從矢志報恩的鄉下姑娘,到清麗脫俗的落難小姐,乃至人生失意的舞臺演員,各種劇本我都演過,為特恩布林刺探情報,拉攏盟友,打擊敵人甚至自己人。”
聽到這裡,洛桑二世不由注意到:
貝利西亞的臉上已經很久沒出現笑容了。
“直到某一天,我又見到了另一個男人。”
她抬起頭。
“索納·凱文迪爾。”
洛桑二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他就那樣,姿勢淡然地坐在華貴的茶桌旁,禮貌又尊重地請我坐下,問我可否賞臉跟他共進晚餐,順便聊聊特恩布林幫主的忠誠問題。”
貝利西亞咧開嘴角,露出一個誇張到失真的笑容:
“不愧是天生貴胄出身名門的大人物,堂堂拱海城主,他的一舉一動高貴優雅,一言一詞善解人意,簡直比那豬玀祭司的笑容,還要溫暖人心。”
那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其他人看向她的眼神,既不是看美人,也不是看武器。
而是看向一粒塵埃。
尤其是他隻手足以遮天,而她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候。
女人幽幽開口,其中隱藏難以察覺的怨毒:
“當然咯,直到這位子爵大人僱兇謀殺了親哥哥之後,不明不白地死在牢獄裡。”
話音落下,她的肩膀開始抖動。
起初,洛桑二世以為她在啜泣。
但他很快發現,對方在笑。
止不住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
貝利西亞捂著肩膀,嘴角弧度誇張,發出寒徹骨髓的詭異笑聲:
“哈哈哈哈……”
笑聲迴盪在地牢裡,洛桑二世卻只覺得心情沉重。
他在笑聲中沉默了許久。
“對不起。”
直到貝利西亞笑得口乾舌燥,地牢裡重歸寂靜,殺手方才緩緩開口:
“但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告訴我的這個故事,這些經歷,它們是不是真的。”
貝利西亞冷哼一聲:
“因為這些經歷都太巧合了,對麼?我怎麼就這麼倒黴,愣是沒碰上什麼好人?”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不,我只是……”
“你不相信其中的邏輯,那自然就是假的,是我瞎編的咯。”
貝利西亞毫不在意地撇頭:
“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貝利西亞……”
“但按照你的說法,我也在所謂的‘牢籠’裡。”
女人打斷了他,冷冷道:
“從一開始,我自一個男人再到下一個男人手裡,再怎麼姿勢漂亮的掙扎,我都在牢籠裡。”
洛桑二世怔住了。
“但記得,如果不是那一夜,不是那把你和老壁燈坑到吐血的一夜,老孃到現在都tm還是特恩布林的婊子和玩物,被他拿捏著去誘惑勾引、監視對付各色各樣的男人:富商,貪官,對手,乃至野心勃勃的毒販手下,或者……”
貝利西亞瞥了洛桑二世一眼。
“殺人如麻的殺手。”
殺手無言以對。
“而如果不是每一次,每一次這該死的、逼著人發瘋的命運殺到眼前的時候,老孃都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用盡你看不上眼的姿態,九死一生地掙扎自救……”
貝利西亞嘖聲搖頭:
“而你說那不重要?那毫無意義?怎麼掙扎都沒什麼不同?你甚至還看不上老孃倚靠強權,‘討回公道’的方式,嫌棄我姿勢難看?”
望著表情凝重的殺手,貝利西亞又笑了。
“親愛的,臥槽泥馬勒戈壁啊。”
她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難聽的話。
“至於說我這條路的終點在哪裡,是不是還要依靠下一個男人,或者這樣姿態難看的掙扎,究竟能不能掙破所謂的牢籠……”
貝利西亞冷笑著。
“親愛的,我一路走來,奮力掙扎,”她搖搖頭,“可從來不為什麼狗屁牢籠。”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跟你不同,洛桑二世,或者煞筆殺手,煞筆侍從,你被困在過去,眼裡只看得見牢籠……”
貝利西亞收起笑容。
“你逃避了屬於你的戰鬥。”
貝利西亞目光如刀:
“而我抓住了它。”
面對女人的冷酷,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終,他避開對方滿布侵略性的目光,垂下眼神。
“我和你,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是麼?”
貝利西亞站起身來,不屑輕哼。
“你的掙扎,你的奮鬥,”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跟我的掙扎,跟我在三段人生裡的掙扎……”
他咬牙道:
“也從來不是一回事。”
貝利西亞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冷冷地注視著他。
洛桑二世也沒有迴避,只是固執地回望她。
彷彿這一刻,才是兩人在多年之後,最真誠的久別重逢。
直到貝利西亞勾起嘴角。
“有一天,當年救濟院的老嬤嬤找到了我——她不知怎麼認出了我。”
哪怕女孩兒已死,婊子復生。
哪怕老孃早已面目全非。
“老嬤嬤……”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救了我又放了我的那位,”貝利西亞不多做解釋,“她已得了絕症,命不久矣。”
女人眯起眼睛:
“唯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
“什麼事?”
“當年我死了之後,那豬玀祭司被調走停職,但風頭過去就復了職,彷彿人們忘了他做過什麼。”
或者說,不在乎他做過什麼。
畢竟,神殿培養一位合格的好祭司可不容易,不能被一些緋聞流言毀掉,對吧?
“落日神殿和翡翠城,從上到下,都把這件事掩蓋住,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什麼?”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是啊,更不幸的是,那頭豬玀很快就要接任一城副主祭,還跟分割槽主祭有師生之誼,是各大家族的座上賓,日後若是運作得宜,甚至有可能成為教化萬民的一方主祭——尤其是他從救濟院做起,在神殿高層看來,這是從基層鍛鍊起來的難得人才。”
貝利西亞不屑地道。
再說了……
風波之後,官復原職……
這豈不正代表了這位祭司經受住了調查和考驗,清清白白,坦坦蕩蕩?
還證明落日神殿行得正,坐得直,舉賢無忌,不畏人言?
至於落日祭司的隊伍,更是一如既往,純潔公正。
結果都出來了,塵埃落定,難道你還要質疑神殿高層的決定不成?
你tm算老幾啊?
是大主祭還是副主祭啊?
貝利西亞一把按住左胸,呼吸急促。
“嬤嬤試過了所有方法,匿名舉報,求助上級,乃至不顧名譽大聲疾呼,都沒有用。”
貝利西亞冷哼道:
“甚至,那豬玀即將接任的修道院裡,就有幾個曾經被他糟蹋過的大修女,均是敢怒不敢言。”
洛桑二世紋絲不動。
“於是,在足足祈禱了幾千幾萬次,卻總是得不到女神的回應之後,老嬤嬤做出了決定……”
貝利西亞目光復雜。
一個對於那位一生侍神、虔誠入骨的嬤嬤自己而言,光是想想就罪孽深重,提出來更是有悖落日教誨,會讓她身受神罰,永墜地獄的決定。
“年輕時,嬤嬤沒能保護住她的姑娘們。”
“而現在,她就要死了。”
貝利西亞搖搖頭,咧開笑容:
“她不想留下遺憾。”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麼,在感慨和驚訝中微微變色。
“她是要……”
“嬤嬤掏出她多年的積蓄——雖然也沒有多少,還不如站街的錢多——找到了我。”
貝利西亞輕聲道。
曾經,嬤嬤為了大局,隱忍沉默。
現在,她悖逆信仰,以求贖罪。
“我不知道為什麼是我,也許是她看出來我路子野,終究沒走上正行,又或者是她覺得我夠髒了,應該不介意再幹一次髒活兒?”
貝利西亞諷刺道。
“然而事關神殿和上層的貴人們,又有被通緝報復的後果和風險,整個翡翠城乃至南岸領都沒有人敢接這趟活兒——光是問一問,都足以讓北門橋最兇最狠最不要命的毒販捂耳避讓。”
貝利西亞的笑容消失了。
但她必須做成。
無論有多難。
必須。
“我別無他法,只能去找特恩布林,而老壁燈回答說……”
貝利西亞表情嚴肅:
“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貝利西亞點點頭:
“老幫主告訴我,現在的翡翠城只有一個人,一個劍手,只有他敢接,也能接這樣得罪無數,後患無窮,甚至幹完要永世隱姓埋名藏頭匿蹤的活兒。”
一個劍手。
那個瞬間,洛桑二世想起了什麼,渾身一顫!
“對,只有他一人。”
貝利西亞輕聲重複道。
【但是嘛,他搞騎士精神那一套搞了太久,迂腐又頑固,除了自衛和報仇之外,要他收錢殺人嘛……】
貝利西亞凝望著神思不屬的俘虜,想起當年特恩布林意味深長的話:
【除非,除非有人推他一把,丟掉框框架架,跨過最後一條線……】
“就這樣,特恩布林牽了線,嬤嬤找到了那位劍手。”
貝利西亞閉上眼睛,把老幫主的話趕出腦海:
“嬤嬤沒告訴我更多,她只說後者聽完她的話,接下了活計,即便酬金微薄。”
確實微薄。
洛桑二世恍惚地呼吸著。
那點酬金……
甚至還不夠買一把好劍。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
“不止如此,甚至臨走時,他還隨手送了嬤嬤一瓶藥,說那能——”
“能治她的咳嗽。”
洛桑二世打斷了她。
血族殺手面目呆怔地接過貝利西亞的話:
“我對她說,那藥,能讓她……輕鬆點。”
洛桑二世恍惚地動著嘴唇:
“只要……把它融進血裡。”
就能活死人,肉白骨。
療愈那可憐老婆婆身上的絕症。
貝利西亞笑了。
“是啊,嬤嬤說,他那態度,就好像那瓶玩意兒啥也不是,隨手丟了都成。”
不知不覺中,洛桑二世表情悲慼,嘴唇顫抖。
為什麼?
他悵惘地發問,望向地牢裡沒有盡頭的漆黑。
也望向舊日時光。
為什麼?
“但嬤嬤到死都沒用那瓶藥——她認出來了,別忘了,她也曾是神殿的修女。”
最擅長辨別汙穢與不潔。
貝利西亞深吸一口氣。
“去世前,她把那枚無比珍貴的源血交給了我,”女人望著呆怔的殺手,語氣難得地平靜淡然,“讓我找機會,物歸原主。”
【那孩子,比我這注定要下地獄的老婆子,更需要它。】
貝利西亞緩緩蹲下,輕聲開口:
“至於那個祭司……”
“死了。”
洛桑二世想起來了什麼,眼神迷茫:
“我殺了他,當我還是……的時候。”
在一個宴會上,從滿滿一隊神殿保鏢和守衛的保護之下。
他渾身浴血,一身傷痛,險些被翡翠軍團追上。
因為不熟練,光是鎖定目標就浪費了一小時。
但他依舊成功了。
他殺了他。
殺了那祭司。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為了,為了……那老婆婆的酬金。”
或者別的什麼。
貝利西亞笑了。
笑容真摯而自然。
“當年,狗牙博特死了之後,關於下一個目標,特恩布林給了我一些選擇,從高官到貴族,從鉅富到大佬……”
她扶上殺手的肩膀,柔聲道:
“但我知道我的選擇。”
哪怕只為了物歸原主。
想到那枚固態源血,洛桑二世思緒混亂,只覺得渾身無力。
“我說過的,親愛的,”貝利西亞嘆息道,“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是同樣的人。”
“因為你破損了。”
洛桑二世聞言一顫。
“就像我一樣。”
那一瞬間,地牢裡的無邊黑暗中,貝利西亞綻放出最溫柔,也是最可人的笑容。
一如當年。
於是從那時起,翡翠城少了一位虔誠的嬤嬤。
也少了一頭骯髒的的豬玀。
卻多了一位冷血的殺手。
以及一個狠毒的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