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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殺鬼的軍報送達時,已是夜半三更。
高曦尚未就寢,正在帳中對著新繪製成的鄆城城防圖,沉思攻城方略。
聞報徐師順未曾中計,繞道梁山北麓,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沒想到徐師順這般小心!
高曦捻著頷下鬍鬚,琢磨了會兒,吩咐帳下親兵:“去看看蕭長史、張參軍、吳道行、竇仁忠歇下沒有,若還未睡,請來議事。”
如前所述,吳道行與彭殺鬼一樣,都是高曦舊日袍澤,現任右一軍總管。竇仁忠則是屈突通部的降將。比起軍中其他將領,吳道行、竇仁忠頗有謀略,高曦常與二人商議軍機。
不多時,四人陸續來到帳中。
高曦將徐師順繞道之事告知眾人,點著鄆城城防圖,說道:“本欲先殲徐師順部,卻不意此賊不肯入彀。計既不成,當另作圖謀。現所憂者,我軍在城西、城南皆已築營,而城東灘塗遍佈,不利立寨。徐師順部一旦來援,極有可能在城北紮營。若其在城北立足,便可與城中守軍、城西賊營三面呼應,形成更強的犄角之勢,使我攻堅之時,難免分心。公等有何高見?”
吳道行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這賊倒是謹慎。料之,他必是被大將軍威名所懾,畏懼不敢進,故此誘兵之計未能見效。但這未必是壞事。他既然這般畏懼大將軍,不如便待其兵至鄆城北面後,我軍趁其繞道兵疲、立足未穩,當即擊之!必可一擊而破。”
高曦見竇仁忠等人不語,問道:“公等以為如何?”
竇仁忠撫須說道:“大將軍,此策非不可行,然有一慮。若我軍攻徐師順部時,城中、城西賊兵出援,我軍恐陷腹背受敵之境。”
蕭繡、張文煥是文士,沒有軍略,只覺得吳道行說得不錯,竇仁忠說得也不錯,並無建議。
高曦斟酌再三,做出決定,說道:“你倆所言,俱有道理。然若坐視徐師順在城北紮下營盤,三面呼應之勢一成,鄆城就更難攻克。我意已決,便依五郎之策,趁其立足未穩,先發制人。至於城中與城西賊兵可能出援之事,屆時分兵攔截阻擊便是。”
這的確是當下最妥當的對策。
諸人就此又討論多時,皆是不再有異議,遂定下此計,只待彭殺鬼等部回營,便做具體部署。
議定之時,帳外夜更深沉,已是四更。
蕭繡等隨高曦出到帳外,漆黑夜中,寒風撲面,帳前大旗被風捲動得颯颯作響。
……
城頭上旗幟林立,風捲簌簌。
朝食才罷。
守城士卒遙見一軍自北而來,初以為是徐師順援兵,細看卻打著漢軍旗號,急忙報知徐圓朗。
徐圓朗帶著謀主劉復禮等人匆匆登城觀望。
此時這支漢軍已行近,約略可望見旗幟上“驃騎將軍、左一軍總管彭”等字樣,認出是彭殺鬼所部。彭殺鬼等前日是夜間出的營,城中守軍並不知曉。
徐圓朗一時沒反應過來,詫異說道:“怎是彭殺鬼部?”
劉復禮已猜到緣故,說道:“明公,此定是高曦欲伏擊徐總管部,因遣了彭殺鬼諸部,不知何時潛蹤出營,北上設伏。”
徐圓朗頓時醒悟,面色大變:“哎呀!彼等是去伏擊大郎的?”望著正向城西漢營行去的彭殺鬼部,擔心地說道,“不知大郎可曾中伏?若是中伏,大事不好!”
劉復禮寬慰說道:“明公且看,觀其兵甲整齊,無有俘虜,不像經過大戰。徐總管應是識破其計,未曾中伏。”
徐圓朗細細觀望,果然如劉復禮所言,彭殺鬼部軍容嚴整,不似剛經過廝殺的模樣,這才鬆了口氣,拍著胸口,說道:“未曾中伏就好!未曾中伏就好!只不知大郎何時能到鄆城?若能早到幾日,最好不過。”卻見劉復禮面無喜色,反顯凝重,不禁問道,“先生何以如此?”
劉復禮望向城西的漢軍主營,說道:“明公,徐總管未曾中計,自是好事。然而高曦打援不成,必不願見我援軍抵達,穩固防務。其銳氣正盛,恐會急於求戰。很可能待徐總管部到後,會趁其疲擊之!如此一來,徐總管部雖未中伏,長途馳援,兵疲馬乏,倉促應戰,恐非其敵。”
徐圓朗臉色又變了,說道:“先生所慮極是!則怎生是好?待大郎部到後,我城中出兵接應?”
但見城西兩座漢營一主一副,互為犄角,皆是深溝高壘,刁斗森嚴。
劉復禮說道:“明公,與其受制於人,何不主動進戰,制於人?僕有一策,可挫漢軍銳氣,奪其先機!”
徐圓朗急問說道:“先生有何妙策?”
劉復禮手指漢軍西營,說道:“彼欲攻我,我豈不能攻彼?若如僕所料,高曦確是有意待徐總管到後發動襲擊,則等彭殺鬼等部回營後,他必定就會開始部署。
“既然如此,何不趁其忙於排程、疏於戒備,今夜便遣李將軍精選死士,出營夜襲其城西主營?不求斬將奪旗,但求焚其糧秣輜重,亂其軍心,挫其銳氣!然後待徐總管援到,不僅可免了高曦襲擊徐總管之憂,戰局也會出現利於我軍之轉圜。”
徐圓朗聽罷,連連點頭,深覺此計大妙,當即說道:“先生此策高明!可即著手安排!”
所謂“李將軍”,即徐圓朗帳下勇將李開弼,他沒在城中,領了兩千兵,駐在城外西營。
……
北風捲過城頭的旗幟,掠入漢軍西營,穿過營帳縫隙,發出呼呼的響聲。
夜色像墨汁般潑下來,漢軍西營主營的燈火次第熄滅。
巡邏計程車兵裹緊衣甲,呵出的白氣還未及散開,便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中軍帳內,仍然燈火通明。
彭殺鬼等將領齊聚帳中,從隨在高曦左右,圍看掛在帳壁上的鄆城內外的城防圖。
帳壁上的火把跳動著,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圖上,忽大忽小。
高曦正以直鞭,指點著西營李開弼部所在,在與眾將說道:“斥候探報,徐師順部至遲明日午後可到。待其部一到,我軍就立即展開突襲。防範賊援的重點,一在城內,一在賊西營。李開弼素有悍名,隨他在西營的賊兵,當多是精銳。須得一員勇將防備。”
說著,轉過頭,目光落在右二軍總管王憨兒身上,“你可敢擔此任?”
王憨兒昂然應道:“有何不敢?高句麗的屍山血海,咱也打過來了,甚麼李開弼,算個鳥!大將軍,放心將他交給俺,他若敢出營,定殺他個片甲不留!”
卻這王憨兒,也是高曦舊日袍澤。
高曦聽罷豪言,面色卻無半點鬆動,正待開口,帳外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
親兵放來人進帳,是一名斥候,寒冬天氣竟滿頭大汗,一進帳便跪倒在地,氣喘吁吁地飛快稟道:“大將軍,急報!李開弼摸黑引兵,出了營寨,正向我營潛行而來!”
滿帳驟然一靜。
蕭繡、張文煥等人,盡是相顧大驚。
高曦慢慢放下直鞭,火把燃燒聲中,停下了軍議,回到主位坐下,抬臉看向帳外,夜黑風急,他神色不變,思忖過了,卻非但不驚,眼中反而猛地亮起懾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