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外,這數百漢軍並未進入城頭弓弩的有效射程,在一箭之地外止步。
鐵甲染霜,刃映寒光,隊伍肅整如林。
為首郎將厲聲喝令,士卒們即刻以刀擊盾,發出沉重而富有節奏的轟鳴,並有粗野的嘲罵與挑釁的呼哨,聲浪直撲城頭。“徐圓朗鼠輩,縮頭不出!”“襲我之賊已成齏粉,還不早降!”更有悍卒出列,或脫褲便溺,或丟擲汙穢之物,朝著城垛方向做出種種侮辱,氣焰囂張至極。
隨從左右的守軍諸將,目光投向面色鐵青的徐圓朗。
然而徐圓朗雙唇緊抿,喉結滾動,最終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
他深知此刻出擊,只會徒增傷亡,更恐這是漢軍的誘敵之計,慘敗之下,心膽已寒。
城下的漢軍喧譁良久,見城中就是不出兵,帶隊的郎將沒法,罵了聲“縮頭烏龜”,乃才揚旗下令。隊伍如臂使指,後隊變前隊,踏著整齊的步伐,刀盾依舊敲擊,緩緩退入尚未散盡的晨霧之中,只留下滿地狼藉和城頭無盡的屈辱。
……
就在城下漢軍退卻、城頭守軍稍鬆一口氣的幾乎同時。
西邊那片殺戮場中,一陣劇烈的騷動短暫打破了城上的沉寂。
只見一員徐軍將領,頭盔早已不知所蹤,髮髻散亂,滿面血汙混雜著黑灰,鎧甲上遍佈刀痕箭孔,肩頭還深深釘入一枚羽箭,——箭羽隨著他劇烈的動作不停顫抖。他伏在一匹同樣帶傷、口吐白沫的坐騎上,在數十親兵從騎的簇擁下,從漢軍的重圍中硬闖了出來!
這數十親騎個個帶傷,卻拼死揮舞兵刃,格擋不斷襲來的攻擊,用身體為這將擋箭、擋槊,不斷有人慘叫落馬,被追兵的鐵蹄淹沒。這將正是李去惑。他拋棄了從他出城的這三千仍在苦戰、或被屠殺的部曲,只能顧著自己突圍逃命。然而,厄運並未結束。
雖是從漢軍三面的夾擊中逃了出來,方才退走的這數百漢軍步卒,卻迎面與他們相遇。
城頭上的徐圓朗、劉復禮等望見,這數百漢軍步卒動作迅捷,用後世的話,戰術素養極高,先是結陣,當面截擊,繼而弓弩手迅速搶佔道旁矮坡,張弓搭箭,動作嫻熟。
“放!”漢軍郎將一聲令下。
令人頭皮發麻的弓弦震響!密集的箭矢帶著死亡的尖嘯,如同飛蝗般潑向這夥潰騎!
“噗嗤!”“哎呀!”“保護將軍!”
箭鏃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悶響與淒厲的慘叫頓時交織!李去惑身邊的親兵如被狂風摧折的蘆葦,接連倒下數人,戰馬亦悲鳴著撲倒在地。一支利箭狠狠鑿入李去惑本就受傷的肩胛,劇痛差點讓他暈厥,他慘叫一聲,險墜馬下,全靠求生本能死死抱住馬頸才未落地。
十餘親騎大叫著,撞入進了這數百漢軍步卒組列的陣中。
陣是剛組,尚未牢固。卻是被這以死相搏的十餘李去惑的親騎,撕開了一道口子。
李去惑甚至沒工夫看一眼為他開道而斃命的親騎,只是用刀柄瘋狂抽打戰馬臀部,衝過了這個漢陣,向著前邊不遠的護城河亡命狂奔。身後,從主戰場追來的漢軍追騎,蹄聲如雷!
衝到護城河邊,他不勒馬,猛的一夾馬腹,戰馬嘶鳴著騰空而起,躍入河中。冰涼的河水刺透重甲,裹挾著血汙將他淹沒。戰馬驚恐掙扎,險將他拖入水底。他奮力掙脫馬鐙,靠著最後的氣力拼命划水,河水嗆入鼻腔,凍得他四肢麻木,牙齒咯咯作響。好不容易掙扎到對岸,溼透的衣甲沉重如鉛,每一步都踉蹌欲倒,在泥濘的河岸上留下歪斜的腳印和一溜水漬。
城頭守卒放下垂籃,將他落湯雞般狼狽地提拉上去。在他身後,在護城河對岸,護著他突圍數十親騎,無一騎能如他得脫,盡被重新組成的漢陣纏住,而後頭追來的漢騎已至。
……
一登上城頭,李去惑便“噗通”一聲,伏拜在徐圓朗面前。
他臉色慘白泛青,嘴唇烏紫,渾身是水,那支箭還插在肩頭,模樣悽慘無比,一邊不斷地咳嗽著,吐出混著血絲的河水,一邊請罪:“末、末將無能,中了漢賊奸計。全軍覆沒,請明公治罪!”聲音嘶啞,渾身抖得如同篩糠,也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
徐圓朗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請罪,目光越過他,依舊投向城外的各處戰場。
這時,天色已然大亮。
李去惑帶出城的三千步騎,已然死傷殆盡,屍骸枕藉。少數倖存者跪地上,向漢軍投降。更遠處,城西李開弼營,黑煙滾滾,火光未熄,漢軍的旗幟已高高飄揚在殘破的營牆之上,零星的抵抗如同風中殘燭,正被撲滅。李開弼營寨,已經易主。李開弼本人?怕是已凶多吉少。
徐圓朗艱難地轉過頭,看向身旁同樣面無人色的劉復禮,澀聲說道:“先生,夜襲不成,反喪李營,開弼生死未卜,去惑所部盡沒。這、這……,早知昨夜便不該出襲!底下如何是好?”
劉復禮此刻也是心亂如麻,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首先驚駭於高曦竟能猜到徐軍夜襲,並設下如此狠辣周全的反擊。
其次,他萬萬沒想到高曦部的戰鬥力強悍至斯,反應迅猛,配合默契,步騎協同嫻熟。這與他近期,由徐軍在琅琊等郡的駐兵,與王薄、綦公順等部漢軍交手而得來的印象判若雲泥。他卻不知,王薄、綦公順部雖也稱漢軍,但皆漢軍雜牌,戰力參差,軍紀渙散,怎能與高曦所部這等漢軍主力相比?這使他嚴重誤判了高曦所部的真正實力,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面對徐圓朗彷徨無措的追問,劉復禮一時也拿不出什麼力挽狂瀾的妙計,只得強自鎮定,回答說道:“明公,事已至此,悔之無益。高曦新勝,銳氣正盛,接下來必會趁勝攻城!當務之急,是立刻加強四門守備,加派民夫青壯,多備滾木礌石,犒賞士卒,嚴令死守待援!”他頓了頓,想起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語氣略微提高,“所幸徐總管的援兵按日程算,應已不遠。只要援兵一到,必能重振士氣。屆時,未必不能再與高曦周旋!”
這話與其說是為徐圓朗打氣,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但此刻,這已是他們唯一能抓住的的希望了。
……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李開弼營寨方向的黑煙漸漸減弱,唯有幾處餘燼仍在冒著青煙,預示著抵抗已被完全平息。徐圓朗、劉復禮等望見,漢軍開入營中,接管了營區,隱約可見部分漢軍士族在營中、營外清理戰場,將一具具的李營被殺將士的屍體拖拽堆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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