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的繡春刀磕在石欄上,濺起火星:“老陸,你家天君的守燈人該不會轉行烤紅薯了吧?”他抽了抽鼻子,忽然指著巷口石磨旁的老匠人,“嘿,那老頭補碗的手藝,比裴錢畫符還工整。”
李寶瓶勒住白馬,寶瓶金芒掠過古巷,在青石板上投出層層疊疊的燈影:“陳平安,山水印譜顯示落坡山地脈裡埋著七十二盞青銅燈臺,如今只剩西街槐樹下的‘長明盞’還亮著。”她望著老匠人腳邊的竹筐,裡面堆滿碎成齏粉的瓷燈,“這些年村民總說夜裡有‘燈鬼’偷油,可油燈明明是被人用劍穗挑碎的。”
陳平安踏劍落地,碎瓷微光在掌心聚成燈形,映得老匠人修補的瓷燈突然亮起。老人抬頭,渾濁的眼睛裡映著劍尖紅繩:“客官可是來取燈的?”他抖開圍裙,露出裡面藏著的半卷《燈經》,封皮上“守燈”二字與斷碑如出一轍,“自打三年前山神廟的燈滅了,夜裡就再沒人敢走西街。”
“老伯,您補的燈為何總缺個燈舌?”寧姚的正陽劍輕輕點在瓷燈缺口,劍穗紅繩突然自發纏繞燈座,“是有人故意毀去燈芯卡槽?”
老匠人手指一顫,從懷裡掏出半截斷劍,劍鞘上刻著歪扭的燈紋:“三十年前山匪劫村,我爹用這劍砍斷十七盞賊人的火把,劍鞘卻被燒出缺口。”他望向遠處的山神廟廢墟,“後來每回補燈,燈舌總會自己碎成齏粉,就像……就像被人抽走了燈魂。”
劉羨陽突然踢開腳邊的碎瓷,刀風捲著《燈經》翻到最後一頁,露出泛黃的星圖:“小平安,這圖上的七十二盞燈,對應著落坡山七十二處地脈眼。”他刀背敲了敲老匠人手中的斷劍,“老頭,你這劍鞘上的燈紋,和青童天君神竅殘片的紋路一模一樣。”
話音未落,山神廟廢墟突然騰起青焰,十七道黑影拎著缺了燈舌的銅燈撲來。陸芝的斷劍化作青虹繞村三匝,碎瓷米粒組成燈陣懸在半空,將黑影困在光網之中。陳平安看清黑影面容,竟是三十年前被山賊屠戮的村民神魂,卻被人用屍氣煉成了燈奴。
“是周密的手筆。”陳平安指尖撫過《燈經》殘頁,發現每盞熄滅的燈臺旁都畫著龜甲紋路,“他想抽走落坡山的燈魂,用來祭煉神道權柄。”他轉身望向老匠人,後者正握著斷劍渾身發抖,劍鞘缺口處溢位的微光,竟在修補那些殘破的燈奴神魂。
“爹?”某個燈奴突然發出哽咽,神魂輪廓漸漸清晰,竟是老匠人已故的兒子,“您還在補燈……”
老匠人老淚縱橫,斷劍突然自行出鞘,劍光如豆卻照亮整個西街:“狗剩啊,你娘臨終前讓我守著村裡的燈,說燈亮著,魂就不會散……”他踉蹌著將斷劍插入山神廟遺址的燈臺,劍鞘上的燈紋與臺座符文共鳴,七十二盞青銅燈臺在暮色中次第亮起。
李寶瓶的寶瓶金芒注入地脈,燈臺裡湧出的不是燈油,而是村民們世代相傳的守燈願力。陸芝的劍穗輕輕晃動,碎瓷米粒飛進每盞燈臺,將屍氣凝成的缺角補成完整的燈舌:“青童天君當年佈下燈陣時,早把‘守燈人’的本命瓷埋進了地脈。”她望著老匠人手中的斷劍,“這劍不是兵器,是燈芯。”
山神廟廢墟的青焰漸漸熄滅,燈奴神魂化作光點融入燈臺,老匠人的兒子神魂最後凝出個笑容:“爹,燈舌補上了,我看見娘在灶臺前熬燈油……”
劉羨陽忽然踢了踢地上的《燈經》:“老陸,你家天君的燈陣怎麼和劍氣長城的城頭燈一個路數?”他刀指山巔,那裡不知何時浮現出一座微型長城,城磚上刻著落坡村每盞燈的模樣,“敢情青童天君早和齊先生串通好了,用燈火串起人間?”
陳平安望著重新亮起的七十二盞燈,碎瓷微光在掌心凝成老匠人補燈的剪影:“齊先生說過,人間最亮的燈,從來不是青銅燈臺上的火,是守燈人眼裡的光。”他轉身握住老匠人粗糙的手,將碎瓷貼在斷劍劍鞘,“老伯,您補了三十年的燈,其實一直在等這把劍認主。”
老匠人顫抖著撫摸劍鞘,缺口處突然長出新的燈紋,正是他當年為兒子刻的平安符形狀。山風掠過古巷,每盞燈臺的燈舌都在輕輕搖晃,映得青石板上的“守燈”二字愈發清晰。寧姚的正陽劍忽然輕鳴,劍穗紅繩上的碎瓷米粒,正將落坡山的燈魂編織進金甲洲的光網。
“隱官大人,”老匠人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面是烤得金黃的燈盞形狀麵餅,“嚐嚐?我家燈油是用槐花蜜熬的,比山下鎮子的糖葫蘆還甜。”
劉羨陽立刻伸手奪過:“老頭你早該拿出來!”咬了口突然愣住,餅皮上的焦痕竟天然形成“傳”字,“嘿,小平安,這餅子比裴錢的畫符還靈驗,吃了能傳燈?”
陳平安輕笑,看著老匠人開始修補最後一盞殘燈,斷劍就插在燈臺旁,劍穗紅繩隨著老人的動作輕輕擺動。落坡山的夜色裡,七十二盞燈連成一片光海,與流霞洲的七星燈、金甲洲的光網遙相輝映,每盞燈下都有或老或少的身影,捧著瓷燈、握著斷劍,守著人間最微小卻最頑固的光明。
山巔的微型劍氣長城突然落下一塊城磚,飄到少年匠人手中化作木劍。那是老匠人剛滿十歲的孫子,正舉著木劍追逐燈影,在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燈盞。陸芝的劍穗掠過孩子頭頂,碎瓷米粒悄悄融入木劍,如同當年青童天君將神竅殘片埋入地脈,如同齊靜春在驪珠洞天種下第一棵桃樹。
“陳平安,”寧姚望著漸深的夜色,正陽劍上的碎瓷映著萬家燈火,“你說落坡山的守燈人,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劍修?”
他點頭,指尖劃過劍柄紅繩:“持劍守燈,握燈傳火,本就是同一件事。”遠處傳來老匠人教導孫子補燈的聲音,混著麵餅的焦香和燈油的甜膩,在落坡山的夜色裡織成最溫暖的繭——那是人間用千年時光、萬代心血,為所有怕黑的魂靈,織就的永不熄滅的燈芯。
當第一顆星辰亮起時,陳平安看見山神廟遺址的斷碑上,不知何時多了行新刻的小字:“燈滅時補燈,燈亮時守燈,人間燈火,原是守燈人自己的眼睛。”他忽然想起老獵戶腰間的斷劍、蜀中暑燈臺上的“守”字,原來青童天君留下的最貴重的神竅,從來不是碎瓷裡的星圖,而是讓每個凡人都能成為守燈人的願力。
落坡山的燈海深處,周密的身影一閃而逝,手中龜甲上的血紋在燈火中滋滋作響。他望著老匠人孫子手中漸亮的木劍,忽然聽見冰層下傳來千萬聲劍鳴——那是所有接過燈火的人,在黑暗裡亮起的第一縷劍光,比任何神道權柄都要明亮,比任何屍氣陰邪都要熾熱。
“周密,你看漏了。”陳平安踏劍升空,碎瓷光網在落坡山展開,每盞燈都是網眼,每個守燈人都是節點,“人間的燈火,從來不是靠神竅點亮的。”他望向老匠人修補的燈盞,燈舌上跳動的小火苗,分明是老人掌心的溫度,“是靠每個願意伸手護著這點光的人,一口一口吹出來的。”
山風掠過,七十二盞燈同時明滅,如同千萬人在同一聲呼吸。劉羨陽嚼著燈形麵餅,忽然指著山腳下:“小平安,你瞧那孩子畫的燈,怎麼和你碎瓷裡的星圖一個樣?”
陳平安望去,少年匠人正趴在青石板上,用燈油畫出歪扭的星圖,中心是個大大的“守”字。陸芝的劍穗輕輕晃動,碎瓷米粒拼出“燈傳”二字,隨著夜風飄向更遠的山村,就像當年齊靜春的桃花,就像青童天君的碎瓷,就像每個握劍守燈的人,把光和熱,永遠傳給下一個伸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