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才的暴怒如雷到此刻的近乎哭泣,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轉變,像一面鏡子,真實地映照出這位可憐夫人內心的不安與脆弱,展現了她此刻搖搖欲墜的精神狀態。
從外表來看,西利瑪依舊維持著王太后的端莊與威嚴。
金絲繡成的袍角垂在地毯上紋絲不動,彷彿與地面融為一體,頸間的寶石項鍊折射出冷冽的光,映在她臉上,更添了幾分疏離。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靜的表象下,正承受著怎樣如泰山壓頂般的壓力,幾乎要將她壓垮。
事實上,甚至可以說,她承受的壓力是所有人裡最重的。
那壓力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困住,密不透風,源頭便藏在那個不敢深思的念頭裡——就好像她當年沒能為王室生下一個男孩一樣。
每當那個“如果”在腦海中浮現,這位久居高位的夫人眼前便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那黑暗黏稠得像化不開的墨,能將所有光亮都吞噬殆盡,讓她窒息。
她現在已經恐懼到了不敢去想這件事的地步。
他們精心籌謀的計劃,幾乎像系在一根髮絲上,纖細而脆弱,完全取決於她和女兒赫爾瑪腹中孩子的性別。
所以,每當那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她就感覺脖子上像懸著一把鋒利的劍,劍刃冰冷,只消輕輕一動,便能讓她身首異處,連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腥氣,讓她心驚膽戰。
所以,隨著產期一天天臨近,別人眼中該有的滿懷期待,在她心裡卻變成了與日俱增的恐懼。
她開始頻繁地在夜裡驚醒,冷汗浸溼了寢衣,指尖會無端端地顫抖,連端起茶杯都覺得費力。
有時會對著窗外的月光發呆半晌,眼神空洞,行為舉止也漸漸透出幾分旁人難以理解的古怪,讓身邊的人都暗自憂心。
“西利瑪夫人,不必聽信那些綿羊的胡言亂語,你還年輕。”亞歷山大輕柔的聲音像一縷穿透烏雲的陽光,帶著救贖般的暖意,照亮了西利瑪被恐懼籠罩的心房。
當她緩緩抬起頭時,亞歷山大第一次看到了這位向來高貴高傲的夫人脆弱的一面——那雙總是盛滿威嚴的眼睛裡,此刻寫滿了恐懼,像受驚的小鹿;眼角的細紋裡藏著難以言說的受傷,而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獨,更是讓她整個人都顯得單薄了許多,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考慮到您懷孕的程度,您和赫爾瑪殿下肚子裡的孩子的性別早已是上天註定。”
他的語氣平靜而篤定,像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所以,何必在意這些已經決定的事情呢?難道您還要擔心明天太陽會不會出來嗎?算了……諸神自有安排,該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
末了,他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清晰地說:“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們。”
面對王太后近乎精神崩潰的狀態,亞歷山大的應對簡單而直接——他請求她相信自己,順應天意,並且承諾會親自處理所有可能出現的後續事宜。
這不過是一句簡單的宣告,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複雜的誓言,卻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穩穩地落進了西利瑪的心湖,激起圈圈漣漪,擁有著不容小覷的力量,讓她那顆惶恐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亞歷山大正用一種溫柔而帶著些許崇拜的目光看著她,那目光純粹得讓她有些恍惚,彷彿回到了多年前,有人也曾這樣真誠地注視著自己。
他甚至覺得,以這位王太后平日的高傲,恐怕很難接受這樣直白的安慰。
可此刻,西利瑪那顆被憂慮啃噬的心,卻因為這份安慰而得到了急需的舒緩,她看向亞歷山大的眼神裡,不自覺地流露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激,像乾涸的土地遇到了甘霖。
“……”她沒有開口說任何話,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千言萬語都堵在胸口,可她輕輕點了點頭,那細微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勝過千言萬語。
亞歷山大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緊繃的氣氛終於有了鬆弛的跡象,像被拉開的弓弦終於得以放鬆。
他轉過頭,將注意力重新投向那位膚色黝黑的伊納亞夫人,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一副好奇的姿態:“伊納亞夫人,公主殿下原本在宮廷中的影響力怎麼樣了?在前任國王統治期間,她肯定積累了不少盟友吧?”
他一邊問,一邊在心裡暗自思忖。
太后在宮廷中失勢得如此之快,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按常理說,她根基深厚,一開始就該佔據絕對優勢,就算不能更進一步,也絕不該像現在這樣步步後退才對,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緣由。
而伊納亞夫人聽了這話,先是在心裡暗暗罵了亞歷山大一句,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這個時候提這些,不是往西利瑪心上捅刀子嗎?
啊啊啊……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提這個!怎麼又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剛才還差點要誇你把西利瑪安撫好了,結果轉頭就來戳痛處。小子,你難道不知道見好就收嗎?你不是說一路趕來累了嗎?趕緊去睡覺!別在這兒添亂了!她在心裡氣急敗壞地吶喊著。
伊納亞夫人對此實在惱火,怒火像小火星在心裡噼裡啪啦地燒,讓她渾身都覺得不自在。
她甚至真的動了念頭,想直接叫女兒送亞歷山大回房休息,就這樣草草結束這場讓人提心吊膽的會議,省得再節外生枝。
然而,就在她即將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身旁的西利瑪。
她清楚地看到,朋友臉上露出了一絲委屈的表情,那表情像一層薄冰,輕輕覆在眼底,稍一碰就會碎裂。
伊納亞夫人與她相識多年,太瞭解她了——她知道,如果自己此刻不向亞歷山大好好解釋清楚這件事,西利瑪一定會把這份委屈壓在心底,一整夜都無法安寧,獨自舔舐傷口。
“唉……她當然知道。”伊納亞夫人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裡裹著化不開的沉重,像灌了鉛一樣。
“沒有他們,她怎麼能做那些事呢?……只是阿蒙赫拉夫特短暫佔領阿丹後……”
她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彷彿在吞嚥著痛苦的回憶,“處死了很多人。貴族們,他饒過了大部分,但女僕和奴隸……我當時不在場,但我聽說那天晚上整個宮殿裡都充滿了尖叫聲,像無數只被掐住喉嚨的鳥,整夜沒停,聽得人頭皮發麻。”
伊納亞夫人的眼神明顯呆滯了,瞳孔微微放大,像是透過眼前的樑柱,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血色瀰漫的夜晚。
目光閃爍不定,帶著幾分驚懼,幾分恍惚,彷彿那些可怕的記憶正順著時光的縫隙,一點點爬回她的腦海,讓她心有餘悸。
這或許是因為,那個晚上她失去了太多熟悉的面孔。
那些女孩或許只是身份低微的女僕,可伊納亞夫人在宮中生活多年,早已和她們中的許多人建立了細密的聯絡——誰的手最巧,能繡出栩栩如生的花;誰的性子最活潑,總在清晨帶來第一聲笑;誰又最會安慰人,在她煩躁時遞上一杯涼茶。
那些鮮活的身影,一夜之間就成了冰冷的回憶,再也尋不回了。
幾個小時之內,彷彿天地傾覆,西利瑪精心編織的人脈網,苦心經營的勢力,幾乎一切都被粉碎了,如摔在地上的瓷器,裂成了無數片,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模樣,只剩下一地狼藉。
另一邊,熟悉時間線的亞歷山大也跟著蹙起了眉,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況。
他明明經歷過那段動盪,卻不太記得見過具體的屠殺場面,記憶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
可他清楚地記得,當自己趕到宮殿時,整座宮殿已被那些掠奪成性的傭兵染得血肉模糊。
暗紅色的血漬浸透了地毯,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腥甜,混雜著塵土和恐懼的味道,讓人幾欲作嘔。
幾乎所有的女人,甚至包括阿洛茲默爾的大部分妾室,都幾乎被傭兵糟蹋了。
真正的地獄也不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