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胸口依舊在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節奏,無聲地訴說著未消的怒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重地嘆了幾口氣,試圖將那股翻湧的怒火一點點壓下去。
隨著雙方的退讓,緊繃的空氣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亞歷山大像是從緊繃的弦上鬆了下來,這才得以騰出心神,細細梳理剛才發生的一切。
而盤旋在他腦海中最迫切的問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盪開層層漣漪——伊納亞夫人為何會那般憤怒?
那絕非單純的尷尬,而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近乎灼人的怒火。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座椅的雕花扶手,試圖在紛亂的思緒中抓住一點頭緒。
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答案,或許是伊納亞夫人不願坦白那件事,因為一旦公開,便會讓她背上不忠的汙名。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宮廷裡,這樣的名聲足以讓她在社交場上寸步難行,如同被打上烙印的棄子。
要知道,在阿哈德尼亞的律法與習俗中,未經丈夫允許便與其他男人發生肉體關係,已是不被容允的越界之舉。
往輕了說是醜聞,往重了說,便是離婚的直接理由。
然而,若是因此生下孩子……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是足以讓天平徹底傾斜的重罪。
那意味著的不是簡單的離棄,而是死刑——甚至可能是更為殘酷的釘十字架之刑。
至於這兩種刑罰的區別……嗯,從物理層面看,界限清晰得可怕。
前者不過是絞刑架上的瞬間,或是利刃落下的剎那,砍掉頭顱,或是扭斷脖頸。
痛苦雖烈,卻也短暫。
後者則要漫長得多,也殘忍得多。
受刑者會在十字架上煎熬數日,大多數時候,死亡並非來自傷口的撕裂,而是源於乾渴與絕望的緩慢侵蝕。
更可怕的是,這種刑罰會將受害者的苦難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成為一種警示世人的宣傳手段。
其帶來的社會恥辱,比死亡本身更讓人不寒而慄。
但或許,釘十字架真正的恐怖,還在於刑罰之後的傳說。
坊間流傳,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靈魂會被打上永恆的詛咒,永遠無法踏入“天父”的懷抱。
這懲罰,遠比任何世俗的酷刑都要嚴厲千萬倍。
至少在塵世,折磨總有盡頭,或是重獲自由,或是歸於死亡。
可在另一個世界,那樣的靈魂據說要在大地上游蕩千萬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承受著無法言說的痛苦。
直至靈魂一點點破碎、消亡,最終化為無人問津的塵土。
這些受詛咒的靈魂,也是阿哈德尼亞民間傳說中,諸多鬼魂與怨靈故事的源頭。
在寒夜的爐火邊,被老人們一遍遍地講述,讓聽者脊背發涼。
正因其極致的恐怖,這種刑罰通常只用於最令人髮指的罪行:謀殺至親者、背叛國家者、聚眾叛亂者、施暴強姦者、橫行海上的海盜與劫掠鄉野的土匪,以及……對丈夫不忠的女子。
雖說阿哈德尼亞的公民身份通常能讓人避開某些嚴苛刑罰,但在這樁罪上,唯有奴隸與自由民會被依法起訴。
貴族女子若犯下此事,懲罰往往更為隱秘,卻也更為決絕。
這讓亞歷山大不由得想起,伊納亞夫人曾是瘋王的妾室。
若是瘋王當年發現了這件事,是否會為她破例?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就像太陽總會從東方升起一樣,毋庸置疑。
當然,這一切都還只是他的猜測,如同在迷霧中摸索,真相被層層遮掩。
伊納亞夫人方才那般激烈的反應,真正的原因或許與此截然不同。
或許,太后口中的傳聞,真的只是抹黑她名譽的謠言,而伊納亞夫人的憤怒,源於被摯友矇蔽的委屈。
又或者,背後的故事遠比他想象的複雜,是他此刻掌握的資訊碎片無法拼湊出的全貌,如同被濃霧籠罩的沼澤,深不見底。
不管真相如何,亞歷山大明白,此刻並非深究之時。
他定了定神,將紛亂的思緒暫且壓下,只是順著之前的話題附和道:
“殿下,恐怕我和伊納亞夫人一樣擔心。”他的聲音平穩,帶著恰到好處的凝重。
“米爾扎能親手殺了自己的弟弟,這足以說明他心性涼薄,能力也不足以掌控局面,實在不值得信任。”
“這樣的人,又怎能成為可靠的盟友?我覺得,法扎帕夏對將家人託付給他感到擔憂,是完全有道理的。”
儘管亞歷山大表面上對伊納亞夫人傳聞中那個兒子的事表現得毫不在意,彷彿那只是宮廷裡無關緊要的流言。
但心底的好奇卻像藤蔓般悄悄滋長,終究會衝破理智的堤壩。
他知道此事不宜聲張,便打定主意要獨自暗中調查,弄清這傳聞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真相。
然而,調查結果卻讓他有些意外,甚至可以說,坦率地講,帶了點失望。
他查到,伊納亞夫人在那段被傳為“失蹤”的時間裡,確實一直留在馬特拉克。
但這並非因為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因為她當時染上了一種不知名的熱病。
終日高燒不退,身體虛弱得連下床都困難,自然無法長途旅行。
當時陪同在她身邊的御醫也出面證實了這一點,甚至拿出了當年的診案記錄——正是他根據症狀做出了“需靜養、忌遠行”的診斷建議。
更重要的是,那個被傳為男孩生母的小妾,當年確實懷了身孕。
而且不止一個人見過她日漸隆起的小腹,甚至有僕人能清晰地描述出她孕期的種種細節。
得知這一切後,亞歷山大心中的天平開始傾斜,很快就對王太后之前那番話的真實性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他現在更傾向於認為,太后或許是弄錯了。
畢竟這樣的秘密若是真的,牽連太廣,又怎能瞞得如此嚴實?
按理說,這麼多年過去,早該有人忍不住洩露風聲了……
可轉念一想,他又很快問自己:如果真是這樣,那太后當時的反應為何會那般堅定?
即便被伊納亞夫人當面斥責,她臉上也毫無退縮之意,反而帶著幾分挑釁。
彷彿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深信不疑,那眼神裡的篤定不似作偽。
這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疑點重重……
所以亞歷山大越發肯定,這個故事絕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背後一定還藏著更深的隱情,只是他暫時沒能挖掘出來。
然而,儘管隱約察覺到這裡面可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他還是決定將此事暫且壓在心底,不向任何人提及。
一來,這顯然是個敏感話題,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發更大的風波。
二來,坦率地說,這事與眼下的大局似乎也沒什麼直接關聯。
無論那個男孩是伊納亞夫人的親兒子,還是僅僅是她格外疼愛的孩子,都改變不了眼下的局勢。
更何況,以亞歷山大對米爾扎的瞭解,那人的殘暴與涼薄早已深入人心。
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自己會和這樣的人握手言和,結成盟友。
這也是為什麼之前他會站在伊納亞夫人一邊,支援她反對王太后,直言米爾扎的所作所為確實必須受到懲罰。
但王太后聽到這話時,卻明顯地撅起了嘴,臉上掠過一絲不悅。
最後用一種帶著幾分惱怒又透著幾分無奈的語氣,總結道:
“聽著,你們兩個……”她先是深吸一口氣,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
“我相信你們心地善良,心裡燃著正義的火苗。不過,我倒要問問你們……”
“你們真的認為,馬特拉克的貴族們都是傻子嗎?他們會根本不知道米爾扎是個什麼樣的人?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