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恩見過張延齡,隨後便出了張府,急著趕回宮裡。
尚未到宮門口,對面有馬車停了下來,李榮急匆匆過來,立在了馬車前。
懷恩見了就要下馬車,李榮趕忙上去勸阻,意思是您老人家不用下馬車,我跟您彙報完就走。
懷恩未再勉強,雙腿耷拉下來,好似個趕車的馬伕一般,問道:“見過英國公了?”
“是。”
李榮道,“問詢了有關演兵之事。以英國公之意,此番他只是打配合,並不牽扯到具體落實。
“人員操練和具體實訓之事,交由淨軍負責。”
懷恩皺眉問道:“淨軍?誰?羅祥?”
如今的御馬監太監是羅祥,因為羅祥跟張巒有一定交情,在懷恩看來,此人非我派系其心必異。
李榮道:“跟羅公公是有一定關係,不過據說具體執行的乃寧瑾,奉皇命協辦。”
懷恩一聽,不由有些發愁。
如果想給這次演兵制造一些障礙,讓演兵推進不下去,那就必須要靠“自己人”出手,比如說李榮。
哪怕是張懋,作為執行層面的存在,即便以公爵之尊,只要司禮監掌印太監施壓,也一定會乖乖就範。
懷恩不覺得張懋會堅定地站在張巒父子那邊,公然跟司禮監作對……就算張家父子再得勢,那也只是有登頂的潛力。
為了將來有可能成為決策核心的人,得罪現如今頂層的核心,這種事,放到張懋這樣成熟穩重的勳臣身上,絕對不會幹出來。
但御馬監那邊……
懷恩道:“淨軍始終只是撐門面的武裝力量,演兵這種事上,最好還是少摻和。你去找羅祥,問個明白,輕易便動用御馬監下轄的淨軍或是騰驤四衛參與演軍,會不會失掉了分寸?”
李榮問道:“如此怕是於理不合……畢竟這是陛下親口吩咐下來的事,要叫停,總得有個正當理由,單只是說失分寸……”
懷恩回頭瞥了李榮一眼,神秘一笑,道:“不一定叫停嘛,陛下如此期許,公然唱反調,是要給陛下上眼藥嗎?”
李榮一時有些發愣。
不過隨即便明白過來。
想讓一件事不能推進,未必需要叫停,畢竟懷恩的權力再大,跟皇權還是有差距的。
皇帝說推進,你懷恩哪裡來的資格叫停?無論是羅祥,還是張懋,當發現懷恩的意圖和皇帝的命令發生衝突時,怎麼都不可能站在懷恩一邊。
如此一來,不能叫停……那就只能找麻煩。
其實就是嚴格限制參與這次演兵的在京部隊數量和質量。
張家父子不是想在人前秀肌肉嗎?那就想個辦法,讓你秀不起來!不是想當眾開炮演炮嗎?
那就讓你的炮啞火……
不是想在外夷面前彰顯大明軍隊的實力嗎?
那就讓你來個上令不能下達!
看似在給皇帝找麻煩,影響了皇帝的面子。
但在傳統儒臣,或者像懷恩這樣的保守派看來,皇帝的面子最不值錢。
要的是大明皇權穩固,要的是君臣和諧一心……不能凸顯一個急速躥升的外戚的價值,更不能讓外戚的小兒子有機會在人前立威。
最好趁此機會,把張巒的勢力給徹底掐滅,讓皇帝從此之後迴歸“正途”,安心當文人治國的傀儡。
你一個皇帝,要那麼多實權幹什麼?把治國的重擔,交給下面的大臣,君臣一同商議大事,遇事不特立獨行,追求一種中庸之道,開創文官治世的盛世,不挺好的嗎?
李榮道:“懷公公,此事如今由您老接手,要是進展不順,不怕影響到您的……威望?”
懷恩問道:“在大明江山社稷面前,一人的威望算得了什麼?我一個將死之人,哪裡顧念得了身後事?即便世人當我是奸臣、佞臣,只要能讓大明江山社稷穩固,揹負些許罵名又有何妨?”
“是。”
李榮顯得很不甘心。
你快死了,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也不在意事後皇帝如何看待你。
但我不行啊。
我幫你,是為自己的前途著想。
結果你卻教我如何給皇帝和得寵的外戚找麻煩?
懷恩道:“韃靼人明日到京,再過幾日,我就退了。茂春啊,你也知曉,厚方年歲大了,且他無心爭名逐利,以後司禮監還得靠你。”
李榮聽到這話,自然明白懷恩試圖安撫他。
以利益相誘。
李榮問道:“那……懷公公,如果覃昌回朝,司禮監的排序還能照舊嗎?”
“你這話是何意?”
懷恩一臉嚴肅地道,“司禮監一向傳承有序,陛下也不會輕易改變。該是你的,一定是你。你背後那麼多人,難道不希望你起勢,帶來一個派系的榮耀嗎?”
這話又是明晃晃警告。
別給我找麻煩。
皇宮裡的太監,素來講究派系和門閥之別,主要呈現在姓氏上,很多都是老太監傳承下來的姓氏,由義子繼承。
就像覃姓、韋姓,還有李姓……而懷恩本來的姓氏為戴,同時姓戴的跟懷恩有一定關係的還有如今司禮監的戴義。
懷恩就是要告訴李榮,只要你有機會成為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或是成為掌印太監,那你背後一整個派系的人都會因此有機會晉升高位,你的人也有機會接替你,雖不是這一代,但你可以提拔很多人進讀書房,成為儲備的內相。
等輪到這群人上位,又能帶起很多後人。
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你身後人考慮。
這年景,不拉幫結派還想混下去?
李榮馬上感受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壓力,當即道:“公公放心,在下一定會把事做好。這就去找羅公公商談此事。”
……
……
張巒仍舊在養病,這天終於在小兒子的堅持下,搬出他金屋藏嬌的別院,去了長安左門外曾經專門用來上朝和養外宅的院子。
只是如今這院子,顯得頗為冷清,畢竟這裡的“故人”都被遷到崇文門外的豪華別院去了,自從先皇過世,張巒久不上朝,這裡已經空置了一段時間。
張延齡讓常順找來一些僕從,嚴格限制性別,不讓張巒有接近女色的機會。
“當和尚也不過如此啊。”
張巒從轎子裡出來,眼神有些迷茫。
就這麼被兒子遷到這鬼地方來了?
之前在那宅子,就算平時做不了什麼事,但想到周圍那麼多如花美眷,隨便招招手就可以過來端茶遞水,做一些揩油的事,那感覺……就很美妙。
而到了這裡,真就是一抬頭四面牆,連個母耗子都見不到……
這是人待的地方麼?
張延齡道:“爹,一會兒給你用過藥後,我就得去辦正事……今天有兩門炮需要校對準星,會忙到很晚才過來。”
張巒道:“吾兒,你真出息了啊,以前只是研究瓶瓶罐罐的東西,現在直接研究起火炮來了?你可得小心點兒,那玩意兒可不簡單,要是出了事,咱們家以後靠誰?靠你大哥嗎?”
張延齡笑道:“不是還有爹你嗎?你年富力強,再生幾個,說不定還能再生個牛逼兒子出來呢?”
“拿你爹我逗悶子?”
張巒氣呼呼地道,“為父這兩年可是非常收斂的,這麼說吧,你不會再有弟弟了。靠你們兩個就夠了。”
張延齡道:“這可說不準。哦對了,最近大哥那邊,好像對婚姻大事挺看重,聽皇帝姐夫說,已經有人跟他提出,想與咱們家聯姻。還有妹妹年歲也逐漸大了……”
張巒道:“這與你有啥關係?咋的,當弟弟的還擔心起大哥的婚姻大事來?你心操得挺寬啊。”
張延齡感慨道:“這不是爹你已經很久沒入宮了?姐夫一直都說要來探望你的病情,是我強行阻攔,沒讓他來而已。”
“你擋著?”
張巒有些驚訝。
兒子竟敢擋著皇帝,不讓君臣會面?張延齡道:“看你這焉了吧唧的樣子,適合跟陛下會面嗎?姐夫的身體也沒痊癒,見過你後,回頭病情來個反覆,你不擔心別人把屎盆子強行扣在你頭上?”
“這個……”
張巒一時有些語塞。
臥房內。
裡面的被褥什麼的都是從家裡直接搬過來的,還透著一股陽光味道,為的是讓張巒住得更舒適些。
“爹,你看看還有什麼缺的,我讓人給你搬過來。”
張延齡詢問。
張巒搖搖頭,趁著兒子轉身拿藥時,嘴上小聲嘀咕:“我要的,你又不會給。這會兒表現什麼孝心?”
張延齡道:“爹,你聽我的,你這病可大可小……先靜養半個月,看看效果再決定下一步動向。”
“咋的,半個月還不行?”
張巒驚訝地問道。
張延齡搖頭道:“你這病,非得靜養不可,若是一直靜不下心來,就算養好了,也會有後遺症。
“你也不希望將來要死不活的,整天氣若游絲,吊著半條命,痛苦地活著吧?跟你說,這病可是很傷肺的。”
一個感染嚴重肺炎的病患,相當於後世白肺住院,要是不好好養病,回頭搞出點兒後遺症……
哮喘病做不了重活也就罷了,再搞出個什麼肺部纖維化,到時真就半條命吊著。
這年頭可沒有後世那種治療的條件。
全看張巒是否能捱得住,也就是說一切得看命。
不過以他這個兒子所見,便宜老爹就是不安生,不然以這個時代抗生素所表現出的威力,早就該好了。
得了這種病,想要讓老爹安心養病,必須得上點兒強迫的手段,否則啥都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