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點了點頭道:“可宋先生的這位學生,可不會這麼想。他連夜寫揭帖,貼的滿城都是,這事不知宋先生知道不知道?”
宋濂聞言,心中咯噔一下,神色為之大變。
揭帖竟是方孝孺所為?這……不太可能吧?
自己這個學生,歷來重禮儀,更重三綱五常。
雖說父為子綱,可還有一個君為臣綱在。
為父求情乃人之常情,可也不至於攻訐君父,寫揭帖,直接罵君父為獨夫民賊。
之前宋濂還在想,這是誰如此喪心病狂,竟能幹這事來,說出此等癲狂之語言。
現在突然得知,這事竟然是自己極為看好的弟子之所為。
這等訊息對於他來說,著實驚人,衝擊太大。
“陛下,這……方孝孺真幹出了此等事?”
愣神之後,宋濂出聲詢問,帶著急切。
比方才被李善長使勁炮轟還要著急。
“是與不是,宋先生還是自己問一問吧。”
聲音落下,很快就有錦衣衛,押這一個被捆綁了雙手之人前來。
正是方孝孺。
方孝孺被帶來後,一絲不苟的對皇帝行禮,又對宋濂這個老師行禮,看起來很是恭敬。
朱元璋看著方孝孺沒有理會,宋濂則來到了方孝孺跟前。
同樣沒有理會方孝孺的行禮。
“揭帖的事,是不是你乾的?!”
他望著方孝孺出聲喝問,聲色俱厲,全然沒了平日裡的儒雅穩重。
一雙已然有些渾濁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方孝孺。
除了氣憤之外,還帶著諸多的不可置信,以及一些祈求。
他是真不願意去想,自己的學生會幹出這等事情來。
方孝孺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從未見過自己老師有過這種狀態。
也知道自己老師此時有多麼希望,能從自己口中聽到,這事情不是自己做的話。
可事已至此,他都已經被錦衣衛捉拿,帶到了這個地方,又有什麼好說的?
莫非還要欺騙自己的老師,讓自己老師為了自己的謊言,去和皇帝爭辯,陷自己老師於不義?他雙腿一軟,對著宋濂跪了下去,滿面羞慚之色。
“老師,弟子……弟子對不起您,讓老師您跟著弟子蒙羞了。”
說罷,對著宋濂不斷磕頭。
宋濂最後一絲希冀也徹底斷絕,看著方孝孺,眼中盡皆失望之色。
整個人的身子,都不住顫抖起來。
他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後,上前兩步,伸手拉住方孝孺的頭髮,狠狠的幾耳光抽了上去。
方孝孺不敢動,保持好姿勢,方便老師抽打。
“你是對不起我嗎?你對不起的是陛下!你的君父!
誰告訴你,可以對君父行此等之事的?!”
宋濂對著方孝孺出聲怒斥,帶著抑制不住的失望與痛心。
一旁的李善長看的津津有味,想不到老宋頭還有這樣的一面,當真難得啊!今天開眼了,真沒白來。
還別說,老宋頭一把年紀了,力氣還不小。
宋濂在抽了方孝孺後,對著朱元璋跪了下去。
“陛下,臣教出這等無君無父的奸邪小人,是臣的罪過,請陛下治臣之罪。”
他聲音沉痛,以額觸地。
“陛下,是小人胡作非為,小人老師完全不之情,罪責在小人,不在小人老師。
請陛下給小人降下責罰。
什麼樣的責罰,小人都心甘情願認領,絕對沒有任何怨言。
真不關小人老師的事。”
方孝孺連連磕頭。
太子朱標也站不下去了,來到宋濂身側,也對著朱元璋下跪,為宋濂求情。
朱元璋見此,暗自嘆口氣。
“一樣米養百樣人,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
方孝孺行此欺天之事,乃是他個人行為,與你這個當老師又有什麼關係?同樣都是你教出來的學生,太子不就特別好嗎?
標兒,扶你老師起來。”
朱標謝恩,攙扶宋濂。
宋濂謝恩之後,在朱標的攙扶下起身。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已經是淚流滿臉的方孝孺,忍不住重重的嘆口氣。
他沒有再說什麼話,搖了搖頭,返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站好。
一時間,這裡只剩下了跪地的方孝孺,還有之前昂然出列,阻止皇帝代臣子下罪己詔,說皇帝此等作為,乃是推罪臣下的戶部郎中王凱。
王凱現在非常的慌,也非常的懵。
宋濂就這樣回去了?
那自己呢?
自己咋辦啊!朱元璋沒有理會王凱,而是先將目光落到了方孝孺的身上。
方孝孺他可是鼎鼎大名,傳說中的被誅十族的選手嘛。
朱元璋的印象裡,方孝孺方正古板,做事情一絲不苟,學問造詣挺不錯。
上輩子他爹方克勤同樣牽扯到了空印案中被殺,他倒是沒有搞出太多的事情。
但是在他爹死後,卻開始寫小作文了。
先是懇請他老師宋濂為他爹寫墓誌銘,而後把他親手撰寫的《先府君行狀》給了宋濂。
宋濂在此基礎上,寫了《故愚庵先生方公墓銘》。
把方克勤塑造成了一個絕對清廉的好官形象。
而這也成為了後世之人,看空印案時,覺得是冤假錯案,誅殺了太多無辜的一大有利證據。
方克勤有些能力,這點自己是認的。
但還是那句話,能把印蓋在空白文書上,讓人拿著隨意填寫,做假賬,那他死的就不冤!
華夏一直有個傳統,叫做死者為大。
一般情況,寫悼詞,寫墓誌銘,那都是隻撿著好的說,壞的隻字不提。
更不要說,方克勤是方孝孺的爹,方孝孺又是一個古板的儒家資深學者。
儒家可是講究一個親親相隱的。
父親犯罪,兒子需要為父親隱瞞罪行。
在這套理論指導下,很多儒家官員遇到老公公強行扒灰的案子,並不是處罰做出禽獸之行的爹,而是會讓做兒子的把兒媳驅逐,讓當兒子的息事寧人。
在這等情況下,宋濂這個當老師的,根據方孝孺提供的材料,為方克勤寫的墓誌銘是個什麼成分,不言而喻。
這輩子自己重新來過,不少事情發生了改變,這方孝孺也是長進了,居然敢弄那樣的揭帖出來了!
原本自己也沒有想著怎麼著方孝孺,畢竟上輩子在朱允炆這狗東西的建文朝,方孝孺的所作所為,也是維護正統。
可現在,卻硬要湊上來,並幹出這等事情,那就不要怪自己了。
“方孝孺欺君罔上,散佈揭帖,歪曲事實,罪大惡極,其行當誅!
和其父同時斬首。
方家之人,盡數流放,子孫後代永不得為官,遇赦不赦!”
朱元璋說出了他對方孝孺的懲罰。
方孝孺聞言癱軟在地。
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家人被流放,子孫後代永不能為官的懲罰,甚至於比全家都被殺了,乃至於誅了全族還要嚴重。
宋濂嘆息一聲,別過臉去,不願意看方孝孺被拖拽走的一幕。
朱元璋處置了方孝孺之後,目光落到了王凱身上。
王凱瑟瑟發抖,猶豫再三後,竟是跪了下來。
“陛下,微臣錯了,微臣先前沒有認識到天變的真諦,一時間口不擇言了……”
朱元璋面露鄙夷之色。
這王凱若是能一直強硬下去,他還能高看他一眼。
結果這傢伙現在直接就跪了,這等行為,當真讓人不恥。
“你知道錯了?
你是知道錯了嗎?你是想要跟著宋先生,趁機刷些名聲出來。
現在看到事情不對了,你慌了,你知道錯了。
你這樣的人,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家國大義,開口就是天下蒼生,實則極其虛偽,都是自己的算盤。
這樣的狗東西,咱最是看不上。
與咱去死吧!衛士何在?與咱拉下去杖斃,祭天!”
朱元璋連看都懶得多看這王凱一眼。
想要用自己來刷聲望,那就去死吧。
真以為自己是後代那些不爭氣的兒孫?
立刻有甲士上前,拖起已經完全癱軟在地的王凱離去。
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長長水印。
卻原來是這位不久之前,還昂然出列,喝止皇帝的忠義之士,被嚇尿了。
片刻之後,有噗噗的棍棒猛砸之聲,以及慘叫之聲隱約傳來,又很快消失。
圜丘這裡的五百多文武臣子,變得越發肅然起來。
許多人都在慶幸,不久之前他們沒有腦子一熱,就學著王凱那樣,跟著宋濂出列反對皇帝。
不然,他們的下場只怕會和王凱一樣。
畢竟他們可沒有太子殿下那樣的好弟子。
“我大明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不是建國了就完事大吉。
就可以鬆懈了。
任務還很重,挑戰依舊很大。
殘元未滅,東北,西南,皆被韃子佔據,漢土不全。
黃河未治理,每逢大水,必然氾濫,膏腴之地,化為澤國,人為魚鱉。
咱雖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可因為北方被韃子佔據的時間太久了。
經濟,文化,環境,歷史成見這些事實存在。
南北之間分裂,對立依舊嚴重。
百姓不富裕,每年都會有大量百姓,因為受災而流利失所,乃至於家破人亡。
咱大明距離大漢的文景之治,距離唐朝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世還特別的遠,有著很長的路要走……”
立於圜丘高臺之上,朱元璋望著眾多官員開了口。
聲音顯得沉重。
“對於大明,咱想了很多,也是真的想要大明變好,華夏振興,再次騰飛。
咱有一個夢想,咱想著有朝一日,殘元覆滅,北方再無威脅。
東北、西南凡是我華夏故土,盡皆迴歸我華夏,拿回老祖們的東西。
咱有一個夢想,咱想著有朝一日,黃河這條翻騰的惡龍能被束縛住。
這條孕育我華夏文明的大河,能再次變成溫柔的母親。
大河靜靜流淌,大地灑滿夕陽,源源不斷的黃河水,澆灌著著農田,讓莊稼茁壯成長。
咱有一個夢想,咱夢想著有朝一日,我大明能徹底融為一體,南北分裂不再。
同根同源的華夏兒女,再不分彼此。
沒有南蠻,沒有北侉,有的只是華夏兒女一家親。
咱有一個夢想,咱夢想著有朝一日,咱大明的人,不論貧賤富貴,哪怕失去了勞動能力的最底層,也能有一口飯吃,有衣服可穿,有一個哪怕再簡陋,也能遮風擋雨的地方。
咱大明人人都能吃飽飯,不再每逢災年,便有無數百姓流利失所,遭災而死!
咱有一個夢想,咱夢想著有朝一日,我大明吏治清明,官員不再高高在上,能實心實意為百姓做事,官民親如一家。
官員們能為大明的發展而努力,上下同心,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如何讓我大明如何富強,百姓如何安居樂業,華夏如何騰飛!
咱有一個夢想,咱夢想著有朝一日,咱大明能勝過強漢,超越盛唐!能讓萬國來朝,成為整個世界的明燈,成為他們做夢都想看一眼的地方。
能讓我華夏的每一個人,提起我大明,就挺起胸膛,油然而生的自豪,在每個人的胸膛中盪漾!”
朱元璋的聲音逐漸變得激昂,在圜丘的加持之下,在這距離上蒼最近的地方,滾滾回蕩。
朱標雙目放光,劉伯溫挺直脊樑,宋濂嘴巴微張。
李善長心神震動,薛祥鬥志昂揚,也有人心中發慌。
本就寂靜的圜丘,變得更加安靜,就連那颳著的風,不知何時都停止了。
天地之間,只有朱元璋的聲音在滾滾回蕩。
“咱知道,這些事情沒有一個是好完成的。
甚至於其中有很多,比打下江山還要困難。
一路行去,遍佈荊棘。
稍有不慎,就是遍體鱗傷,乃至於是粉身碎骨!
但,哪有能如何?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咱今日說這些,就是告訴諸君,咱準備拿出打天下時的決心,精氣神來做這些。
咱也想諸君能和咱一起,再拿出當初打天下氣勢,心態,朝著這些困難宣戰,發起衝鋒。
克服這艱難險阻,打下這一場場的硬仗!咱這裡得了首詞,今日與諸君共勉。”
說罷,朱元璋深吸一口氣,立於圜丘之上,望著眾多臣子開了口: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