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圜丘,隨著皇帝這一句話的說出,在場豎耳傾聽皇帝下罪己詔的人,不論文武,全都齊齊一怔,心神巨震。
繼而無數人猛然抬頭去看皇帝。
卻是驚愕之下,已然顧不得去考慮太多的禮法。
皇帝說的什麼?出現日蝕這等天象,竟然全都是官吏上下勾結,貪贓枉法所至?這就是皇帝下的罪己詔?
這是下罪己詔嗎?這分明就是在推過於臣子!話說,不是沒有人想過,皇帝在下罪己詔的時候,會再度弄出一些新花樣。
中都城下罪己詔的時,皇帝就曾拋開寫好的祭詞,滿嘴大白話的認錯。
並非常不合禮制的向百姓亡魂下跪,認錯。
這一次,不少人做好了聽皇帝大白話下罪己詔的準備。
別管是不是大白話,只要皇帝是在下罪己詔,是在認錯就行。
經歷了中都一事後,眾多對於皇帝祭天下罪己詔的要求,一下子就降低了很多。
可誰能想到,都已經把要求降低到這種程度了,皇帝一開口,還是再一次突破了眾人對他想象的極限!從未見過,在下罪己詔上,如此胡作非為之人!
劉伯溫震動之餘,心中的那點疑惑盡數消失。
就知道上位不會就此低頭的,怎麼可能因為區區日蝕,以及這些人的鼓譟,就真的下罪己詔認輸?罪己詔這事,上位可以自己下,卻無人能逼著上位下。
如今這猛然出現的轉折,果真是充斥著上位強烈的個人風格。
李善長暗自嘆口氣,這等殺伐出來的帝王,豈能那般好欺?天人感應這一套,董仲舒弄出來之後,連當時漢武帝都關不住。
隔著了一千多年,想要用其束縛當今皇帝,豈不可笑?連自己之前彙集天下官員的力量,向皇帝施壓,尚且被皇帝輕易擊破。
這些人想要藉助這區區天象,就讓皇帝屈服,又怎麼可能?
這等雄主,是不接受威脅的!
一念及此,李善長心中念頭更加堅定,自己確實需要一直追隨著皇帝的步伐走下去了。
不能有絲毫的動搖!
“陛下,此祭詞不合規範,嚴重失真,請陛下暫止!”
一片寂然無聲中,宋濂忽然出列,出聲勸阻。
宋濂這等人物開口後,立刻有人受到鼓舞。
也立刻跟著出列道:“陛下下罪己詔,豈能當著蒼天的面,把罪過推給臣下?
此等行為,豈非聖君所為?又豈能瞞得過蒼天?”
開口這人,乃是工部郎中王凱。
朱元璋對於氛圍的變化,以及這些人說的話,充耳不聞。
保持著行禮的姿勢,繼續開口:“官員等失德,致幹天和。
代臣僚屬,謹以犧牲玉帛告祭於天,懇祈上蒼止怒,消弭災異,佑我大明國祚永延,山河寧泰,兆民得安。
伏惟饗之!”
朱元璋聲音落下,滿場寂靜無聲。
只有清風拂過,捲動旗角。
特意被喊過來,頂替中書舍人王敏來執筆的宣傳使羅貫中,菊花眼放光,下筆如有神助!
他覺得,曹操的形象更加豐滿了,今後動筆寫出來的,肯定比之前更加動人!太子朱標滿心焦急,數次以目示宋濂,讓老師趕緊退回去。
可宋濂此時卻像是根本沒有見到一樣,依舊執拗的站在這裡,一動不動。
在其側後方的工部郎中王凱,也站立不動,腰桿挺的筆直。
只覺此時此刻,自己肩負聖人使命,為天下官員發聲,維護儒門正統。
乃是極其正義的事。
御史大夫陳寧,悄然間望向丞相胡惟庸,帶著徵詢之色。
胡惟庸微不可覺的搖了搖頭。
剩下群臣中,有不少人都有意動,想要出列站在宋濂身後。
只是,想想不久之前發生的空印案,那些跟著胡惟庸一起出列的人,被皇帝一網打盡,盡數株連,無數人都被皇帝拿捏的事,終究還是忍住了。
因此,此時場中只有宋濂和王凱二人出列,顯得非常顯眼。
羅貫中看著此幕,不由想起自己所寫三國演義,太史慈要去抓孫策,只有一個曲阿一小將大聲叫太史慈真英雄也,吾可助之。
而後縱馬隨太史慈而去的場景。
和此時何其相似?當然,只是對事不對人。
和太史慈等人的英雄氣相比,宋濂,王凱二人此時的行徑,真令人不恥。
嘴上說的正氣凜然,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的小九九。
也就是當今陛下,聖文神武,天縱之才,手裡面握著刀子,又敢真的殺人。
不然,此時跳出來進行質問的,絕對不止宋濂兩個。
必然會是犬儒群起而攻之的場面。
也肯定會有一些人,故意做出此等事情來邀名。
還好當今陛下是真的會殺人,才能有效阻止更多的這等厚顏無恥之人的出現。
一絲不苟的做完相應禮儀之後,朱元璋轉過身來,一步步走向圜丘邊緣。
立在高臺之上,手按漢白玉欄杆,居高臨下,望向群臣。
從眾官員身上,他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情緒。
有憤怒,有震驚,有不敢置信,有屈辱,有敢怒而不敢言。
亦有面無表情,亦或神情振奮,帶著解氣之人。
朱元璋的目光,在眾人身上一一掃過。
本就偉岸的身軀,此時顯得越發挺拔偉岸。
氣氛越發凝重。
他目光落在了顯得鶴立雞群的宋濂,以及王凱二人身上。
“怎麼?覺得咱說的不對?
咱不覺得咱說錯了。
咱自起兵以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大明,再復我漢人河山,努力彌合南北。
咱廢除元末苛政,重整秩序,明律法,約束文臣武將,恢復民生,壯我華夏。
多年以來,從未懈怠。
大明立國八年來,肉眼可見,正在變好。
雖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也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為了這大明,為了這江山,咱是嘔心瀝血,幹出來的成果也不差。
老天憑什麼要以日蝕來向咱示警?咱處置貪官汙吏,處置的不對?貪官汙吏不該殺?
是行省不該廢除,朝廷不該集中權?還是咱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不對?
這天變不該應兆在眾多貪官汙吏身上,不該應兆在居心叵測,無國無華夏,無天下蒼生,無歷史責任,只有門戶私計的人身上?讓咱下罪己詔?下恁孃的頭!
咱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朱元璋立於圜丘之上,站在這理論上最接近上蒼的地方,發出靈魂拷問。
這話,他說的理直氣壯。
和自己這個皇帝比起來,這些蠅營狗苟之輩,有何面目指責自己,讓自己來下罪己詔?且不說在現代生活十五年,知道根本沒有所謂的天人感應,日蝕乃是正常現象。
就算真的是有天人感應,他今日也一樣敢這樣說!羅貫中眼中異彩連連,運筆如飛。
今後寫諸葛亮罵王朗時,或許可以從今日事情上找點靈感,借鑑一二。
尤其是最後這句,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是真帶勁。
必須要寫上!群臣之中,諸多人心神震盪,一些人甚至於雙腿發軟,想要跪在地上認錯。
誰能想到,皇帝居然這般強勢,連日蝕這等天象都拿捏他不住。
居然敢專門彙集官員,祭天時說出此等話。
原來,日蝕發生之後,乃至於有揭帖出來,皇帝不在第一時間處置事情,並不是因為在猶豫,在害怕。
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而是皇帝故意要讓事情鬧大,然後再在這個時候,來上這麼強勢一擊!“陛下,您有些話言之有理,但事情不是這麼做的。
自漢孝武皇帝下輪臺罪己詔後,歷代帝王下罪己詔的不在少數。
向來都是罪己而已,從未有人代臣子下罪己詔。”
一片安靜之中,宋濂開口打破了沉默。
朱元璋看了宋濂一眼,這樣的老古板,沉浸了快一輩子儒學之人,想要扭轉其觀念,是真不容易。
以往打天下,和治理天下時,這樣的人可以為助力。
可等到進一步前行時,以宋濂為代表的這些人,又很容易成為阻礙。
朱元璋準備開口說話,卻聽得一道聲音已經先一步響起。
“以往沒有皇帝這樣做,上位就不可以做了嗎?在武帝沒下輪臺罪己詔之前,還從沒有帝王下過罪己詔。
上位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我大明開創之君,論起功業,古之明君,又有幾人可比得上上位?
上位做出一些開創之舉,又有何不可?”
卻是韓國公李善長越眾而出,對著宋濂開炮。
依照宋濂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在士林之中的影響力,很多人都不敢和他對著來。
但李善長卻是毫無顧慮。
論資歷,論爵位,論功勞,論地位,宋濂都比不過他。
當然,他所說的地位,不是指在儒家士林中的地位。
而今的李善長一心想要進步,這樣的好機會,他自然不會錯過。
“且天變預兆臣子過失之事,從武帝時就有。
自武帝開始,漢朝的丞相因天變而受罰,乃至於罷相的不在少數。
宋濂你身為儒學大家,學究天人,連這點都知道?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不懂?”
李善長這話,問的可就誅心了。
李善長這老狗!
一條斷脊之犬,如今還恬不知恥的在這裡狂吠!宋濂還沒有什麼反應,胡惟庸就已經在心裡面狂罵開了。
自己可什麼都沒有說,這狗東西把自己給牽扯進去幹什麼?轟宋濂轟宋濂,為何要給自己兩拳?自己為什麼這次事情這般老實?
除了空印案上,已經取得了巨大的好處,不願意短時間內,再招惹什麼是非之外。
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不就是因為怕人將漢朝時的舊事,給拿出來說嗎?
董仲舒也是廢物,想要用天人感應這一套來約束皇帝,結果這一招反手就被漢武帝給廢了。
說丞相統領百官,調和陰陽,出現天變,不正是丞相無能,失職才造成的?應該對此負責的是丞相,而不是皇帝。
他如此小心翼翼,就是怕有人將這些翻出來,殃及了他這個丞相。
把本該衝著皇帝去刀子,都弄到這個丞相身上。
本以為這次自己能順利過關,哪成想李善長這不得好死的老狗,把這事給翻了出來!胡惟庸氣在心裡,直問候李善長的十八輩祖宗。
“上位,天象示警確是臣這個丞相失職所致,請上位降罪於臣,以告上天。”
胡惟庸出列,望著皇帝滿是誠懇的認錯。
說出這話時,心都在滴血。
他是真怕皇帝會趁此機會,反手就把自己的丞相之位去了。
他才剛享受了沒幾天實權宰相的快樂啊!可此情此景之下,李善長已經把這事捅出來了,他哪怕再不想,也不得不進行表態了。
“事情與你無關,只管做好你的丞相。”
朱元璋望著胡惟庸,面無表情的開了口。
胡惟庸聞言,心中長鬆一口氣,皇帝確實是離不開自己。
謝恩之後,退回原位。
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李善長。
這老狗想要憑此把自己拉下水,想的美。
自己聖眷正隆,不是這等無恥狗賊,用這樣的手段,就能暗算的。
“陛下為開創之君,代臣子向上蒼認罪,也不是不可。
只是……治國之道,有張有弛。
眾官員追隨陛下,是陛下治國理政的幫手,不是賊寇。
只一味殺伐,強壓,或許並不能起到很好的效用。
剛柔相濟,陰陽相合才能長久。”
宋濂沉默了一下後,再度開了口。
不過言語之間,已經不再說皇帝代臣子向上天謝罪不行了。
轉而說起了其餘方面。
這就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開國之主的好處。
很多後世之君無法完成的事,開國之主都能比較輕易的做到。
且有了這一次之後,大明後面的那些官員,想要用天人感應這一套來束縛皇帝,謀求他們的利益,也做不到了。
畢竟有祖宗成法可以參考。
“此言大謬!”
李善長高聲呵斥。
“官員的確是陛下幫手,可那些違法亂紀,貪贓枉法之人,不是幫手,他們就是辜負皇恩的賊寇。
上位別管怎麼處罰,都是理所應當,都是他們自作自受!空印案被牽扯的那些人,不都是他們先辜負皇恩的嗎?不然為什麼只處罰他們,不處罰別的官員?
宋濂你一味為這些辜負皇恩,貪贓枉法之人說話,到底是何居心?”
李善長現在真的是錚錚鐵骨。
宋濂哪怕是好脾氣,此時被李善長接連呵斥,說出誅心之語,也一樣是忍耐不住。
“李善長,你少在這裡扣帽子,含血噴人!
我是在說正事,你少在這裡一味歪曲!”
李善長聞言,哼了一聲,當即就要開口,針鋒相對。
朱元璋先一步的開了口:“方孝孺是宋先生的學生吧?”
宋濂點頭:“回陛下,確實為臣的學生,先前曾找臣說情,想要臣挽救其父。
臣求見太子殿下,得知陛下言說,凡涉空印案官員,沒有一個被冤屈的。
哪怕在一些地方做出了成績,可身為主印官,在空白賬冊上蓋印,讓人隨意填寫,就說明其不是個好官。
臣便熄了這個心思。
臣此時言說這些,不是為那些人開脫,只是單純覺得,治國不能只一味的殺伐。”
宋濂此時表現倒是實誠,竟是把他前去找太子朱標說情的事,都給當眾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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