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面上的嘲弄之色消失了,人也顯得滿是意外。
被這個絕對意想不到的訊息,給整的有些懵。
甚至於一時間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一個他絕對想不到,在他的想象之中,絕對不應該會前來見自己的人,竟然前來拜訪自己了。
而且,還是在自己回到應天的第一天就來了。
“父親,見……還是不見?要不……孩兒讓人回絕了?”
見到自己爹怔愣出神,好一會兒都沒有什麼言語,李琪試探著開了口。
李善長被自己兒子這般一說,倒是回過神來。
笑道:“見,肯定見,這位可是你爹我的老朋友了。
他既然來了,我這裡就沒有不見的道理。
正好可以看看,這傢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李善長說著,就邁步朝著前面而去,竟是要親自迎接。
這可是連胡惟庸方才前來,都不曾有的待遇……
……
“伯溫吶,什麼風把你給吹過來了?你這可真是稀客啊!”
李善長笑呵呵對著面前穿著一身長袍的人拱手,打招呼。
來人不是別的,正是劉基劉伯溫。
“善長兄,一別經年,如今再回京師,我這個老朋友怎能不前來見見?今日見到善長兄精神矍鑠,面色紅潤,更勝往昔,我也就放心了。”
“是回應天城,不是回京師。”
李善長笑著糾正。
“都差不多,如今上位就在這裡,朝廷中樞亦在這裡,這裡自然就是京師。”
劉伯溫笑著回應。
李善長搖了搖頭:“這個事我不與你多爭執,摳這個字眼也沒意思。
是應天還是京師,且看後來吧。”
說著,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請劉伯溫入內說話。
劉伯溫也沒有去說,是誰先開始摳字眼的話,笑著點了點頭,跟著走了進去……
……
“我這次倒是帶了些好茶,伯溫你來的正好。”
李善長一邊將劉伯溫往會客庭引,一邊笑著說道。
“那我可有口福了。”劉伯溫微笑點頭。
“不過,會客廳就不必去了,如今天氣熱,室內悶,反倒不如外面涼爽。
善長兄後院的小亭子就挺不錯,在那裡喝上一杯茶,敘敘舊,吹吹涼風,倒是愜意。”
李善長聞言,自是從善如流,嘴上卻不饒人。
“還是伯溫你想的周到,論起這些閒情雅趣上的享受,我不如你。”
說是這般說,但心裡已經是越發鄭重起來。
之前得知,劉伯溫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登門拜訪自己,李善長就知道事情不會太簡單。
劉伯溫這趟前來,只怕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此時聽了劉伯溫的話,就更加確定了心中猜想。
畢竟,若非是想要說點重要的事,劉伯溫也不會連房間都不去,執意要到涼亭上坐。
這不就是在防著隔牆有耳嗎?
……
“你這是擔心我待會對你父親動手?放心好了,別看你父親長我三歲,可論起身子硬朗,我可差他差遠了。
真要是動起手來,老夫也只有被你父親,按在地上痛毆的份。”
來到涼亭之後,劉伯溫看著侍立在李善長身後的李琪,笑著說道。
“他就是怕我把你按在地上痛毆,才專門在這裡守著。”
李善長笑著接話,言語之中,盡是對自己兒子的維護。
不過,在他說了這話後,李琪卻向劉伯溫拱手行了一禮,來到了亭子外面侍立。
站在一個距離他們不算太近,卻又能聽到他們談話的地方。
自己爹和劉伯溫相談,這是一個很難遇到的、長見識的機會。
既然自己爹沒讓自己離開,那他自然不會錯過。
劉伯溫沒有再看走到亭外的李琪,他收斂了笑容,望著李善長肅容道:“收手吧,善長兄。”
李善長同樣收斂了笑容:“各地政令不都通了嗎?夏稅不都進應天了嗎?一切都已變好。”
劉伯溫搖頭,沒有給李善長打馬虎眼,說話一向喜歡雲遮霧罩留三分的他,這次倒是直來直往。
“我是說中都城的事情上收手吧,中都城的事已經有了定論,何必再起波折?”
“呵呵!”
李善長冷笑起來。
“你說的輕巧,什麼叫做已經有了定論?中都城沒有定論!塵埃尚未落定!
應天城是你劉伯溫修的,大明尚未立國,就以這裡為中心到現在了。
你因為修建應天城,得到了很多榮譽?
你該得到的都得到了,可我還沒有啊!
我修建中都城,付出的遠比你劉伯溫多,可我得到了啥?
得到的只有失敗,只有屈辱,只有滿腔的心血被糟蹋!你現在勸我收手?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劉伯溫不避不閃,看著李善長正色道:“非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是事已至此,中都城斷無再修的可能。
我知善長兄在中都城上付出了很多,也知道善長兄心裡委屈。
但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沒有辦法再挽回。
就像是握住的荊棘,越是用力,就越是扎手,只有鬆開才是正途。”
李善長坐直身子,臉上冷笑更濃:“我還偏就不信這個邪,除了扎手之外,還可以把荊棘給握斷!”
“善長兄真把荊棘握斷了嗎?
這根荊棘可不是尋常荊棘,是鋼鐵打造的荊棘,越強則強!自起出世以來,經歷多少艱難險阻,從未斷過,反而被打磨的越發堅韌,萬物不可催。”
“你焉知我就用了全力?
老夫從未拼盡全力幹過什麼事,唯獨中都城,老夫要拼上一切!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李善長寸步不讓,帶著發自骨子裡的堅決。
劉伯溫聞言為之沉默,靜靜的看了一會兒李善長後,忽地嘆了口氣。
“善長兄,論起資歷你比我老,論起官位你也比我高。
論起爵位,你是國公我是伯爵,相差依舊懸殊。
論起功勞,你也遠比我大,是上位欽點的功勞第一,是上位的蕭何。
從一開始濠州城走到現在,戰勝了多少強敵,經歷了多少生死搏殺。
能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又有多不易,善長兄都比我更加清楚。
天下被糟蹋的不成樣子,而今我漢人重奪回河山,正該好好修補一下這滿目瘡痍。
善長兄長期執掌中樞,門生故吏遍天下,又有諸多淮西將領,願意聽從善長兄號令。
善長兄一聲令下,便可令天下政令晦澀難行,這是善長兄的本事。
上位說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善長兄的這份本領,用在大明興盛上該有多好?
定然能讓我華夏,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有新氣象。
這大明,也有著善長兄的一份大功勞。
而今竟是想要摧毀這親手建立的大明,善長兄於心何忍?”
“我沒有想要摧毀大明!”李善長梗著脖子說道。
劉伯溫直視著李善長,分毫不讓:“可善長兄你正在做的事,就是在摧毀大明!你和上位兩個,一為大明的帝王,一路上踏著屍山血海殺出來的。
一為大明柱石,可以號令天下官員,與朝廷相抗。
你二人鬧起彆扭,相互碰撞,定然山崩地裂,地動山搖,整個天下都要為之動盪。
不知會有多少人為之家破人亡,也不知會令之前多少治理天下之功,蕩然無存。
你二人,和則天下安,鬥則天下亂。
這麼多年都一起走過來了,那般艱苦的日子也熬過來了,為何到了現在,就非要鬧到這個份上?善長兄,相忍為國不行嗎?”
說到後來,劉伯溫的聲音裡,都帶出了一些懇求。
“相忍為國?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相忍為國!若不是相忍為國,我能離開中書省?我能離開了中書省後,還一直兢兢業業做事,拼盡全力的修中都?
可我相忍為國之後,得到的是什麼?中都城上犯大錯的不是我。
這次,我忍不了一點!忍了那麼久,也該上位相忍為國一次了!
須知道,這大明是上位的大明,最該相忍為國的也是上位!”
李善長緊握的拳頭上,青筋都跳了起來。
說罷,望著劉伯溫目光犀利道:“你是為上位做說客來了?上位接下來,還不肯適可而止,善罷甘休?”
此時周邊無外人,且面對的又是劉伯溫這個極其聰明的老對手,李善長倒也沒有遮掩的意思。
劉伯溫搖頭:“和上位無關,是我不忍心看到大明再次動盪,不想看到太多的人被波及。
所以就前來見一見善長兄。
上位什麼性格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可能會尋人當說客?
不過是我的一些猜度罷了。
善長兄,胳膊擰不過大腿,事已至此,不妨退一步,再相忍為國一次。”
李善長聞言突然笑了,笑得是那般的肆意。
好一會兒,李善長才收住笑聲。
望著劉伯溫道:“伯溫,你還真當我這次這般大動干戈,只是為了重修中都城?那你可就太小看我了!非只這些,我還要彰顯相權!
要讓上位知道,除了君權獨霸之外,還有君與士大夫共天下!
伯溫,你是正經的讀書人,進士出身,自當明白君與士大夫共天下的意義。
也該比我更加追求這個。
這才是讀書人最應該追求的啊!
從這件事情上來看,你我本是一路人,本應該共同努力才對。
上位越來越乾綱獨斷了,這不是好事。
一個人再怎麼聰慧,終究有個限度,還是會出錯的。
要是遇到個遠遠比不上上位的君主,偏偏又能乾綱獨斷,那更加嚴重,將會給整個國家帶來災難。
所以,還是君與士大夫共天下好,能有效避免這等情況出現。”
亭子外豎起耳朵聽的入神的李琪,不由為之一愣。
自己爹還有這樣一層用意嗎?
自己怎能不知道?以往咋從來不曾聽自己爹說過?不過,自己爹說的還是很對的,君與士大夫共天下才是正途,宋朝的那些士大夫,過的多好,那才是文臣最嚮往的時代。
劉伯溫身為高階文臣,且之前還多次被皇帝用各種辦法戲弄,都要給玩壞了,肯定也特別嚮往君與士大夫共天下!
還得是自己爹,這樣短的時間裡,就找到了對付劉伯溫的辦法!在說出這個後,很大可能會化敵為友,讓劉伯溫這傢伙也能為自己爹所用。
就算是劉伯溫不肯低頭為自己爹所用,那也足可以讓劉伯溫保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狀態,不摻和這事,不與自己爹為敵,那也是很好的。
“君與士大夫共天下的意義?
我自然知道!肥了士大夫,損害了國家嘛!
與士大夫自身而言,的確很好,可對於天下而言,卻是害多而益少!”
李琪愣住,滿是愕然的望向劉伯溫。
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劉伯溫這等純粹的文人口中說出來的。
“一派胡言!
若非是與士大夫共天下,宋朝哪裡能存在三百年?!
趙普,寇準,范仲淹,包拯,王安石,歐陽修……這些哪一個不是一時人傑?”
李善長再忍不住,勃然色變。
“若非君與士大夫共天下,終宋一朝,豈能到死都收不回幽雲十六州?豈能對外一敗再敗,丟西域,丟西南……後面更是發生欺辱至極的靖康恥?豈能宋遼金三史並存?你說的對,這些人都是一時人傑!不僅是他們,其餘那些透過科考,一層層殺上去的人,又有幾個是蠢材?
單拎出來,哪個都能拿得出手。
可為什麼這些人傑,湊到一塊後就什麼正事都幹不出來,哪哪都憋屈,哪哪都屈辱呢?十八個人亂當家,不是什麼好事!或許在遇到特別不好的君主時,能讓局面稍微好點,可弊端更大。
想要做什麼事,都有人去拉扯,根本難以彙集起全國力量辦大事!
人總歸不能只考慮自身,到了一定位置,終究是要著眼於天下,著眼於整個華夏,私心太重是成不了事的。
哪怕一時得意,卻也終究逃不過昭昭青史!”
劉伯溫盯著李善長,言辭激烈。
說的這話,和指著李善長鼻子罵沒什麼區別了。
“劉伯溫,你少在這裡放屁!別整天把自己整的和聖人一樣!開口天下萬民,閉口家國大義,黎民蒼生!為這大明,你付出的還沒有我多!
立下的功勞也沒我大!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說這話?
在我面前充大尾巴狼,你還差的遠!你劉伯溫這會兒說的輕巧,等今後刀子砍到你頭上了,我看你還能不能再這般輕鬆,還能不能再這樣蔑視君與士大夫共天下!
別人讓你喊聲上位,真就把你劉伯溫喊迷糊了,連士人的根本利益都不顧了?!”
“真有那麼一天,我還是這個看法!君與士大夫共天下不是好事,刑不上士大夫也不是好事,會讓太多人失敬畏之心,胡作非為!
我一向都是這般認為,和喊不喊上位,沒什麼關係。”
劉伯溫清瘦的面龐,滿是剛毅果決。“豎子不足與謀!”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