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黃河積石峽的碎石,發出令人牙酸的細碎聲響。
鳳九霄撩開青綢車簾,廓州城的輪廓在暮色裡如同蹲踞的巨獸。
這一路落腳之處都是些小地方,吃住比較簡陋,看來這回總算可以好好洗個熱水澡、睡個好覺了!
熊夢煙一行五人兩車只是遠遠的隨著,並未過來照面。
鳳九霄知道,熊夢煙眼下當務之急是鞏固戰力境界剛剛突破的成果,連續數日必然都在車廂裡潛心打坐。不出意外,她必定效仿道家修煉之法,三花聚頂,五心向天,導引內力強化經脈!
鳳九霄見那城牆是土石混夯的,三丈高,夯土裡裸露著碗口粗的圓木肋條,風吹雨打顯出烏黑的油亮——很明顯這是吐蕃人的法子,倒是比大宋的磚城多了幾分剽悍的筋骨!
城門洞開兩丈,包著朽壞的熟鐵皮,釘痕深陷如麻子臉。頂上楔著塊焦木匾,墨書古藏文“ཁྲོ་གྲོ”,他結合典籍猜測大概是“交匯之州”的意思,按照中原的稱呼,應該叫“廓州城”,筆畫虯結似刀劍相斫。
八個守城的吐蕃士兵拄著彎刀立在門下,裹褪色的光板牛皮甲,髮辮盤頭,耳綴大環。
領頭那漢子面龐赤紅如紫銅,刀鞘刻著猙獰鬼面,眼珠子黏在入城貨隊的駝峰鹽袋上。
一個漢商遞過蓋了宗哥城金印的牒文,他粗指捏著倒看,拇指在青稞酒浸透的氈衣上蹭了蹭油汙。漢商順勢以外人不易察覺的動作往他懷裡塞了一錠銀子,嘻嘻一笑:“官爺,我們是正經商人……”
那領頭漢子頓時露出“你知我知”的壞笑,“我們這裡最好客了,最喜歡你們這些漢商了,快進去吧!”
“嗡嘛呢叭咪吽……”車旁行過個跛腳老婦,赤膊揹著葛藤經筒,每步落地便轉動一下,六字真言隨骨軸吱呀聲搓揉在風裡。她身後跟著五體投地的朝聖者,額繭青紫滲血,磨過石板路的膝頭糊著泥漿與血痂,那虔誠狠厲如用骨肉在刻經!
此時袁紫珊、辣椒、常子衿、二妮都掀開簾子向外觀看這異域風光!
看到那些虔誠的朝聖者的悽慘樣子,無不感到惻隱,辣椒皺眉道:“這裡的人對他們的神是真的虔誠啊!”
袁紫珊道:“是啊,漢人也有信佛的,可讓一個人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的走上十里,幾乎沒人能做到!”
辣椒道:“小姐,你也做不到嗎?”
袁紫珊想了想,有些失神:“我很難做到!”
辣椒道:“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老爺或夫人,或者是公子吧,他們某一天得了某種重病,有人說必須到寺廟裡祈福才能治好,需要你這樣一跪一拜的,小姐你做不到?”
袁紫珊道:“為什麼你覺得我能做到?”
辣椒道:“因為你希望他們恢復健康啊?”
袁紫珊笑道:“傻丫頭,你的邏輯是建立在別人給你設定好的條件下,只有跪拜這唯一的選擇,這不胡扯嗎?有病肯定要找醫生啊!我才不信,將自己折磨得半死才能感動所謂的上蒼!若老天有眼,必然同情世人,怎麼會忍心再折磨世人?”
辣椒道:“是啊,這老天爺要是把人折騰個半死,才保佑世人健康、多福,那他和那些惡人有啥區別?”
袁紫珊道:“在中原,佛家講究普度眾生,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所以雖然我不信佛,但我也不討厭佛。但在這裡,我對這裡的佛教很反感!”
辣椒道:“是不是公子說的那些人皮鼓、頭骨杯等法器讓你不爽?”
袁紫珊道:“不止!中原的佛教講究六根清靜,講清規戒律,戒貪、戒殺、戒嗔、戒色,而吐蕃的佛教,我感覺沒什麼規矩!記得那個歡喜法王嗎?”
“記得!”
“他修習的歡喜禪其實就是雙修大法,說白了就是敗壞女子名節的下作手段!”
“就是淫僧唄!”
“不錯!他們明目張膽的欺辱女子,肆無忌憚的巧取豪奪、草菅人命,哪裡是與世無爭的僧人,分明是披著僧袍的畜牲!”
龐十五的馬車來到城門口,鳳九霄已經叮囑他不要生事,所以他此時早已換成一張笑臉,下了車來到吐蕃守城門的領頭漢子面前,笑道:“我是中原來的商人!”
領頭漢子上下打量龐十五,一臉的警惕之色,“你是商人?怎麼就三輛馬車?”
龐十五笑道:“我們是陪少爺先打頭陣的,商隊在後頭呢,我們少爺這一路太辛苦,想早點進城好好洗個熱火澡,所以著急先趕過來了。”
領頭的漢子仍有狐疑,“你的通行文書呢?”
龐十五立刻亮出文書。這東西早就準備了一大堆。
遞給文書的時候,龐十五也學著先前那漢商偷偷地塞了一錠銀子過去,那領頭漢子早已熟門熟路,那銀子一入懷他就知道是多少,居然是二十兩的大錠,比剛才那傢伙多了十兩!
他立刻換了一副笑臉,“原來是做生意的商人啊,歡迎歡迎,我們這裡最歡迎你們商人了,快進快進!”
龐十五笑著抱拳上了馬車,一抖韁繩,馬車開動,他仍然不停地朝著領頭漢子示以微笑!
領頭漢子也笑著擺手,把“歡迎”的氣氛做足!
車輪滾進城門洞的陰影,濃烈的生皮味混著酥油羶氣砸入鼻端。拉車的馬兒不禁打了個響鼻,蹄鐵磕在凹坑處濺起水花——街心石窪積著褐黃的雨水。
青石路被千百條犛牛尾掃帚磨得光滑如鏡,卻仍蓋不住縫隙裡乾涸的血漬。想來當年這裡也發生過不知多少次激烈的戰鬥!據說唐朝時這裡是大唐與吐蕃經常拉鋸戰的前沿!
鳳九霄望向東邊,只見土築碉樓群斜刺裡插向鉛灰色的天幕,足有三丈多高,平頂曬臺掛滿了五彩經幡。
一個吐蕃婦人正將淋溼的氈毯鋪曬上石牆,鮮紅、靛藍撞在土黃牆面上,潑辣辣碾碎了陰雲。
一個纏黑頭巾的羌人鐵匠在樓下“鏘鏘”砸刀胚,赤焰映著門楣犛牛角上懸起的銅鈴——每落一錘鈴就驚顫輕響。
忽有駝鈴驚街!
一隊白帳商隊從街角擠出,滿載青鹽的皮袋高聳如小山。領頭駱駝金鈴鐺系在猩紅瓔珞上,駝峰間坐著裹翻毛皮袍的漢子,胸前掛拳頭大九眼天珠。
馬幫銅鑼開道,後面卻是三個囚徒踉蹌被捆成一串,脖子勒著牛皮繩,破衣下翻卷鞭痕結了黑痂。
行人漠然讓道,街邊賣酥油茶的回鶻老嫗頭也不抬,銅勺叮噹颳著陶罐。
“嘶!”錢老大猛勒韁繩。車前突然闖出個戴儺舞鬼面的羌人孩童,抱半截滴血羊腿躥進巷口。巷裡爆出幾聲犬吠,夾雜半句尖厲漢話咒罵:“挨千刀的狼崽子——”罵聲尾音被嗆辣胡麻油煙吞沒。
風驟捲起街旁食肆土灶的煙火氣,胡餅烤焦的糊香混著陳年馬糞的酸腐,被溼冷雨意揉成一股濁流灌入肺腑。
沿河市集搭滿松枝棚子,攤販在泥濘裡鋪開狼皮、蟲草、染茜草紅的粗毛線。兩個腰挎彎刀的吐蕃兵痞從鹽攤拽起瘦漢商,撕開他氈帽夾層抖出幾綹私茶。
茶末飄散間,漢商佝僂賠笑,吐蕃兵靴底碾過新摘紫苜蓿草,流出腥綠汁液像未熟的魂。
辣椒道:“還真挺熱鬧,啥人都有,啥事都有。”
袁紫珊道:“邊陲重鎮,商旅中心,人多是非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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