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數月,梅蒂恩終於回到了雲鯨空島,當她再度踏上這片夢中的土地時,才發現自己對它的記憶居然有些陌生了。明明只過去了那麼短暫的一段時間,為何卻讓人感到如此遙遠呢?
這種感覺對雲鯨空島上的大家來說也是一樣的,自接到梅蒂恩的來信,信中提到她即將跟隨起義軍大部隊返回灰丘,很快就能與大家重逢之始,包括林格在內的眾人便無比期待著她的迴歸。可眼前這位少女真的還是我們記憶中的那個梅蒂恩嗎?除了林格之外的人們,見到梅蒂恩時腦海中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了同一個念頭,她看起來消瘦了許多,也沉默了許多,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眉宇間總是帶著一股陰天似的難以散開的陰霾。
她會微笑地向每一個跟自己打招呼的人點頭問好,在老闆娘心疼地撫摸著她的臉頰,抱怨“你怎麼瘦了好多,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和休息”的時候,告訴她其實自己一直都有按時作息,只是可能吃不到老闆娘親手做的飯菜了,所以才瘦了那麼多吧,讓後者又是感動又是愧疚;也會在聖夏莉雅抓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向她講述你離開的這段時間,雲鯨空島又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帶著恬淡溫柔的笑容耐心傾聽,卻總是在對方不注意的地方流露出恍惚的神情,因為這些平淡的日常總會和那些血、那些傷口與那些已經永遠離去的生命混在一起,讓她忽然感到悲傷。
其他人只訝異於少女的形貌變化,但在女伯爵與莉薇婭修女的解釋下,明白梅蒂恩是為了救治傷患而不眠不休、甚至強迫自己學習了很多以前不曾接觸過的知識後,雖然依然有些心疼,但已經理解了她的選擇。畢竟這原本就是梅蒂恩離開雲鯨空島的目的,如果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後她卻沒有改變,那就算不上成長了吧?唯有林格才能察覺到,真正的變化不是來自外表,而是基於內心。那個曾以為一生都需要自己來保護的女孩,正在體會生命中最漫長或許也最深刻的情感變化,而自己這個兄長又能為她做到什麼呢?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少女的腦袋。或許是操勞過度的緣故,她的頭髮有些乾枯了,不似過去那麼柔軟光滑。
這個動作就像是依然將梅蒂恩當做小女孩來看待一般,曾經,梅蒂恩一臉堅定地告訴兄長,自己想要成為大人。於是,林格也尊重她的選擇,再也沒有做出過類似的舉動。而今日之所以重複,是因為年輕人深知,每一個孩子在成為大人之後,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大家仍然將自己視為孩子來看待。
從小孩渴望成為大人,又從大人渴望變回小孩,人的情感是多麼複雜的事物啊,比雪花還要微弱,又比螢火還要善變。
“林格。”少女抬起頭,迷茫地看著自己的兄長,彷彿期待從他這裡得到一句箴言,就像過去那樣,無數次引導著她去思考、去理解、最後,去證明自己:“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了一點點的成長呢?那是值得高興的嗎?或是拋棄了什麼才得到的呢?如我心中始終還有些惘然,可否請你告訴我最想要知道的答案……
“總之,”年輕人卻跳過了這個過程,直接跳到了故事最溫馨的結尾。他用力地揉搓著妹妹的腦袋,直到將那頭粉色短髮揉得亂糟糟的,就像早上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洗臉梳頭一般,平淡地笑著:“歡迎回家,梅蒂恩。”
粉發少女因為這句話而沉默了良久,她看著兄長,也看著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人們,大家知道自己要回來的訊息後,就一直在期待和等待吧?離家遠行者越走越遠,最終仍會回到原點的。
她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那是一種想笑卻不能笑、想哭卻不敢哭的表情。然而笑是為何,哭又是為何?或許只有少女自己心中清楚吧:“恩。”
“我回來了。”
……
梅蒂恩回到雲鯨空島,當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老闆娘當即決定為她舉辦一場宴會作為慶祝。然而,當大家都在為宴會做準備的時候,少女卻跟隨兄長來到了天心教堂後的小墓園,她的手中緊緊地捧著一個木盒,其中儲存著戰死者的骨灰——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一些逝者會留下遺言,將遺骸或骨灰送回家鄉,他們是幸運的,至少知曉自己的歸處;而對於那些無家可歸、或者有家亦不願歸還的人來說,雲鯨空島或許會是一個合適的歸宿。這裡陽光燦爛,鮮花盛開,擁有他們活著時想要的一切,也允許他們在死後盡情擁有這一切。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最終一定都會在女神大人的無光之海中深沉睡去,直到下次睜開眼睛醒來的那一刻,這是梅蒂恩的私心,亦是對他們最真誠的祝福。
在妖精與石精園丁的辛勤照料下,當初種下的一百三十二株橡樹苗如今已漸漸長成,新生的幼葉在風中輕輕招展,讓人可以想象出它們長大之後茁壯的模樣,為林間的墓碑撐起一片清蔭,帶來悠遠與寧靜。
林格與梅蒂恩沒有找其他人幫忙,兄妹兩人齊心協力,在原本的墓碑旁邊挖了一個新的墓坑,小心翼翼地將裝著骨灰的木盒埋藏進去,然後重新將土填上。
於是,橡樹林的擁簇之中又多了八十二個無辜的靈魂,這意味著又有八十二株樹苗將在此種下,承擔起逝者的心願與生者的哀思。或許,這些樹活著的時間,會遠遠比它們所寄託的那個靈魂還要久遠吧。
將骨灰盒下葬之後,梅蒂恩抱著雙腿坐在墓碑前,怔怔地凝視著碑文上每一個冰冷的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林格沒有打擾她,因為年輕人同樣有些出神,他早已從梅蒂恩的敘述中,知曉了這些死者的姓名與身份,其中自然也有他認識的人。包括灰燼遊擊士中有過一面之緣的戰士,包括曾經在天心教堂和他一起打遊戲的少年軍,也包括不久前才從這裡離開的幾名學生:莫里斯與恩裡克。
林格對他們當然還有印象,因為他記得自己的每一個學生。前者稍微有些靦腆,但上課很認真,總是積極地舉手提問,他對上學大概是很有興趣的吧,可惜這種興趣最後卻被仇恨的火焰壓過了,因此他選擇追隨凱爾一起離開,成為一名戰士,而非學生。後者則是個樂觀開朗的男孩,不管什麼時候,臉上都會帶著笑容,彷彿不曾有過悲傷的時刻。林格還記得,在那張大合照上,他的笑容應該是最真摯的,也是最純粹的。可今日回憶起來,就連那真摯而純粹的笑容,似乎也隱隱染上了一絲悲傷。
他不覺得時間很短暫,只是覺得命運有些無常,才過去那麼點時間,就讓兩張鮮活的面孔,從此成為了記憶中一張黑白色的相片。如果當時不顧一切地阻止他們,是否結局會比較好呢?這樣的問題是得不到答案的,年輕人也不願繼續思考下去。他聽說凱爾留在了赫克特爾城,沒有回來,可能那個大男孩心中仍有愧疚,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吧。林格卻能夠理解他的心情,知道他並不是想要逃避,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做好心理準備而已。
“他們本來不會死的。”
梅蒂恩忽然難過地說道。
林格看了妹妹一眼,她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如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他們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凱爾求我一定要把他們救下來,我也很想把他們救下來。可是他們的傷勢實在太嚴重了,如果我用十份藥、一百份藥,再用一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去醫治,或許可以把他們治好,可是那樣的話,其他的傷者又該怎麼辦呢?書上說,無論患者的傷病有多麼難纏、救治有多麼困難、條件有多麼艱苦,我們都不應該放棄任何一條性命,因為這就是身為醫者的職責。可現實中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做到,因為不放棄一個人的性命,就意味著必須放棄很多人的性命。如果我僅僅因為他們是我的朋友便選擇救他、因為其他人是陌生的便選擇忽視,那樣的做法,一定是錯誤的吧?”
當然是錯誤的。
無論是良知、道德還是信仰,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可這不意味著少女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因為不管怎麼說,她終究是放棄了朋友的性命,在本可以拯救他們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