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夏莉雅一邊對著鏡子梳髮,一邊哼唱著輕快的曲調,聽那旋律,應當是摩律亞人在流浪的旅途中所譜寫的民謠,雖然流浪是一段艱苦的旅程,但這個古老的民族早已習慣了道途中的種種險阻,將其視為命運加諸己身的考驗,並逐漸演化出一套從苦難中獲得感悟的人生哲理。他們的流浪故事與豁達精神催生出許多以摩律亞人為主角的節日,比如年輕人與少女相遇的那一天,塞丁山狂歡節的盛況猶在眼前,彩色碎紙從天飄落,小號聲嗚嗚地穿過了工廠煙囪所噴吐出的霧霾……
聖夏莉雅並非摩律亞人,卻與摩律亞人的部落同行過一段時間,或許便是在那時,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一些屬於凡人的情感。當她輕聲哼唱民謠的時候,心中究竟在想什麼呢?效仿自己的前輩,將昨夜發生的事情視為人生旅途的一個考驗,比起懊悔,更重要的是釋然與面對嗎?這種精神自己恐怕是學不會了,而且究竟要如何釋然,該怎麼面對,林格到現在都沒有頭緒呢。也不知道聖夏莉雅打算怎麼對自己負責……不對,怎麼就預設她要負全責了?明明自己也有一半的責任。
這就是說,共同承擔的意思?這個關係好像有點微妙。
年輕人心情複雜。
“林格。”聖夏莉雅放下梳子,回頭呼喚他的名字,她的青色長髮已經用髮帶編系整齊,正乖巧地沿著優美的脊背弧度向下鋪開,但仍有一根調皮的髮絲,隨著少女輕輕歪頭的動作,落在了她的肩側:“我梳好了,需要我幫你打理一下嗎?不管是梳髮、洗臉還是其他事情,我都很擅長哦!”
說罷,她還特意伸出雙手,向年輕人攤開手掌,十根纖細筆直、骨節分明的手指充分說明了這是多麼勤勞靈巧的一雙手,既能幫妹妹們梳髮洗臉,也能在花園裡澆花灑掃,甚至還是除了兔子先生以外,老闆娘在廚房裡的唯一指定幫手——因為只有她能幫上忙,而其他人都是去幫倒忙的,或乾脆只是在偷吃罷了。
少女睜大了雙眼,閃閃發亮,好像在期待著什麼。
用愛麗絲的話來說,有點惡意賣萌了。
林格可恥地心動了一下,但反應過來後迅速搖了搖頭,生怕晚了自己就會改變主意:“不,不用了,這些事我自己姑且也會做。”
聖夏莉雅略有遺憾,不過很快就釋然了。確實,自己固然心靈手巧,但林格難道就不是嗎?別忘了,在養父楊科先生逝世後,他可是獨自操勞、將當時還只有六七歲的梅蒂恩拉扯長大的。這個過程中,父親該乾的事情他來幹,比如經營教堂、維持鄰里關係、與官方人員打交道之類的;而母親該乾的事情他也一件沒落下,操持家務、控制家庭開支、偶爾還要關心一下妹妹的心理健康,及時溝通疏導。
用愛麗絲的話來說,有點像男媽媽了。
從某種意義上看,林格和自己很像呢。
一想到這點,聖夏莉雅就忍不住高興,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林格的後背一陣發涼,總感覺她在想什麼很失禮的事情,但……那可是小夏啊,整個雲鯨空島上最善解人意的少女,所以,或許是自己的錯覺吧?聖夏莉雅起身,將鏡子前的位置讓給了年輕人,同時笑眯眯地說道:“那我就先下去了,林格,你也早點下來吃飯吧。啊,那樣不行呢,畢竟昨晚才做了那種事情,你現在應該很累吧,不如再休息一會兒,早飯我替你拿上來?”
“不,不用了。”
感受著這比平時還要熱情得多的關懷,林格的額頭上忽然冒出來一滴冷汗。從剛才到現在他一直有種扭曲的感覺,似乎哪裡不對勁,卻又想不出來。現在他總算找到原因了,那就是聖夏莉雅的語氣和表情,不覺得很像是新婚之夜後丈夫對妻子的關懷嗎?都是一樣溫柔,一樣體貼,儘管角色有些錯位。
你不覺得丈夫和妻子的角色反過來了嗎?從起床到現在,那些原本該由我來說的臺詞,都被你給搶走了啊。
難道,這就是你負起責任的方式,聖夏莉雅?年輕人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是一部小說,所有情節都是為了戲劇性的發展,但恐怕即便是小說,也寫不出如此荒謬的情節吧。
他不說話,聖夏莉雅也沒催促,眼中閃爍著若有所思的光彩。
正如年輕人想得那樣,她所理解的“負責”,其實就是以“丈夫”的身份對“妻子”負責,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呀,畢竟,兩人都已經做了那樣的事情,那是隻有夫妻才能做的事情吧?而且自己說要負責的時候,林格也沒有反對,這難道不是預設的意思嗎?
至於為什麼二者的身份調換了?這是因為在牧羊少女的認知中,“丈夫”總是主動的、提供庇護的那一方,而“妻子”總是被動的、需要呵護的那一方。以昨晚那件事來說,林格是被動的,自己才是主動的;以現在的情況來說,林格心情不好,需要呵護,而自己想要安慰他,為他提供心理上的庇護。兩者結合一下,人物關係已經很鮮明瞭啊。
那麼,身為“丈夫”,現在的自己,能夠為“妻子”做點什麼呢?
聖夏莉雅忽然有了主意。
一個很棒的主意。
……
少女離開後,林格扭頭看了一眼鏡子,不出所料,看到了一張茫然和無所適從的臉龐,從昨夜到現在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太超乎意料了,即便是這位素來沉著冷靜的年輕人,也很難馬上就接受。與之相比,聖夏莉雅接受的速度倒是很快,或許是因為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這種事情也能提前做好準備的嗎?不知怎的,年輕人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遠的往事。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十分憧憬養父楊科先生的為人,既憧憬他那顆充滿了慈悲與大愛的心靈,無論什麼時候都能得到大家喜愛的交際能力,也憧憬他骨子裡不為人知的堅忍與毅力,在異國城市獨自帶著兩個小孩子生活,即便那時的林格與梅蒂恩都很懂事,也無法改變現實帶來的壓力。他一定很辛苦吧,卻什麼都沒說,什麼都獨自承擔下來,在孩子們面前永遠只會露出溫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