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憧憬著他,也渴望成為一個像他那樣的人,但出於某種男孩子的自尊心和自強感,又不願依靠楊科先生的幫助來實現。為此,他讀了很多書,也看過了很多種說法,有人說“男人的堅強是骨子裡傳承下來的”,但自己與楊科先生並非親生父子,恐怕無法傳承他的精神;還有人說“歷經磨練才能成長為強大的靈魂”,但那純粹是無稽之談,在流浪的道路中林格見過太多不堪磨練而陷入絕望的人了,如果一味追求苦難就能成長,那世界上堅強的人應該遠遠比軟弱的人多,可現實恰好相反。
還有一種說法是,“男人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之後,自然就會變得成熟了”。這種說法是對是錯,當時的林格尚未知曉,哪怕現在也難以置評,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從來沒有聽楊科先生提到過任何關於家人的事情——不是指他和梅蒂恩這兩個被收養的孩子,而是他來到林威爾市之前的家庭。
雖說是神職人員,但神聖女神教的戒律中並沒有貞潔不婚這一條,而楊科先生又很擅長操持家務,照顧小孩,想必過去一定是個很好的丈夫,也曾有過溫柔體貼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孩子,以及一個和睦美滿的家庭吧?一想到這裡,年幼的男孩既有些嚮往,又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酸澀感。他想要證實自己的猜測,卻不能向養父詢問,畢竟他從來不提及這方面的事情,恐怕是有什麼傷心事吧?男孩不會為了滿足自己小小的好奇心便莽撞地觸碰他人的傷疤,何況他當時猶有一種男孩子獨特的自信,總覺得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到,不願意依賴他人的幫助。
當然,結果是到最後什麼都沒能瞞住,或許是梅蒂恩偷偷告密,又或許是男孩異樣的舉止早就被養父看在了眼中,某一天他忽然找到林格,向他詢問原因。男孩扭捏了一陣,最終還是告知了實情,並用一種忐忑和期待的語氣詢問自己的養父:“我是不是也早點長大、早點結婚比較好,那樣就能成為一個和您一樣成熟穩重的大人了吧?”
林格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的楊科先生,大抵是怔了一下,隨即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男孩從沒有見過他笑得那麼開心的模樣,一時間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而笑過之後,楊科先生伸出手,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說道:“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你應該早點來問我的,雖然我無法為你指出一條明確的道路,畢竟每個人成長的方向都不相同,但至少可以給你一些建議。”
就像為信徒講解《教典》中的女神教義般,他溫和而耐心地告訴自己的養子:“長大與成長,完全是兩種概念,林格,不要膚淺地將它們等同。一個人——尤其是男人,想要變得成熟,首先是找到自己想要守護的事物,無論是血脈的傳承、塵世的磨練、乃至成家立業,都只是通往這個目標的一種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就像我,雖然沒有結婚生子,但因為找到了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至今都過得十分充實和滿足。”
男孩聽到這裡,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原來……您沒有妻子和孩子嗎?”
“妻子自然沒有,我已誓願將此生的信仰奉獻給女神大人,恐怕無法承擔起他人的重量;至於孩子,你和梅蒂恩不就是嗎?如果說,我在外人眼中看似有幾分成熟和穩重的形象,一半來自於心中的信仰,另一半便來自於你們了,因為你們都是我想要守護的事物,會幫助我變得更加強大。”
“可我和梅蒂恩只是您收養的孩子……”
楊科先生緩緩搖頭:“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不是靠血緣連線的,唯有情感和意志一脈相承,所以,不要太在意世俗的言語,林格。我和你、我和梅蒂恩、還有你和梅蒂恩,無疑是真正的家人。”
見男孩似懂非懂的模樣,他又輕笑一聲,轉移了話題:“當然,成家立業也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辦法,畢竟對於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而言,家庭首先便是他們想要守護的東西了,而伴隨家庭關係一同誕生的愛情與親情,也比世界上絕大多數情感更加牢固。所以,林格,你要是有喜歡的人,可千萬不能錯過啊,雖然現在無法走到一起,但經歷過時間考驗的情感才彌足珍貴。來,悄悄地告訴我吧,我絕不對梅蒂恩說,你到底喜歡上了誰,都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情了?是麵包店的小麗莎,還是隔壁法埃爾大嬸家的佩麗卡?我記得她們都挺喜歡和你一起玩的,當然,你說‘我都喜歡’的話,肯定是不行的……”
“沒有!”見話題越跑越歪,男孩連忙搖頭否認:“一個都沒有!”
“是嗎?”楊科先生看起來有點惋惜,他見男孩又是羞惱又是抗拒的模樣,這種惋惜的心情就轉變為了一種憐惜。他知道自己這個養子從小就被家人拋棄,獨自流浪,無依無靠,所以他對“情感”的需求和依賴可能比旁人更冷漠些,或許唯有身為家人的自己和梅蒂恩,能讓他流露出一絲深藏的真心了。可那樣是不行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怎麼能永遠孤獨呢?
於是,他摸了摸養子的頭髮,輕聲道:“不喜歡也沒關係,總有一天你會遇見喜歡的人,和她一起歡笑,一起悲傷,然後萌生出一種想要守護她的心情。”
“到那時,你就會明白,‘愛’與‘成長’的意義了,林格。”
雖然或許,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
思緒從回憶中掙脫,年輕人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有些茫然。
不知不覺中,自己就走到了這一步,距離當時孩子氣的發言,所謂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似乎也不再遙遠了。可為何心中沒有半點明悟,反倒越陷越深呢?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低下頭,閉上眼睛,狀似祈禱。
房間內,只有微若呢喃的聲音,悄悄迴盪開來。
“抱歉,楊科先生……”
“我有稍微……成長了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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