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何妨呢?”
短短五個字,卻勾起了許許多多的回憶,斑駁地浮過陳易的心頭。
“恭迎師尊出關,怎麼樣了,師尊?”
“…毫無進益,之後再入死關。”
“從你入關到現在八十一日,已經是閉死關了。夠了!師尊,再這樣下去,你非走火入魔不可。
天下大亂,便讓它亂去,你我就此飛昇,神州陸沉又與我們何干?”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再如何也不該非你不可,你難道情願就這樣一死了之?塵世間多少執念未了,你不願就這樣離去,所以你才悟不出來,你早就著相了。”
“……”
她那時沉默了許久,沉默到陳易以為她就此無話可說。
然而她終究沒就這般沉默下去。
“陳易,你往何處去?”
“什麼?”
“若我不補天,任憑天地崩塌,你…還有陸英,又該何去何從?”
“飛…飛昇,時間足矣。”
“天地崩塌,天庭亦歸於虛無,飛昇又能到何處?縱長存萬世,虛無間獨活又有何益?”
“……”他那時不知所言。
“仙者,人與山也,世上無山,仙也非仙,”
她則少有地溫和起來,“……我知你心,只是…我此心已付三尺劍,唯此而已。”
輪到他沉默了好一陣,再開口時,已避開這話題,去問他素來不太感冒的劍道,
“師尊你的劍意,我悟不到,手中無劍,心中亦無劍,那究竟是怎樣的境界?”
“物我兩忘。”
“怎麼個兩忘法?我忘不掉,偶爾可能可以忘掉,但做不到一直忘掉,忘掉物也就罷了,怎麼忘掉我?”
“生死之間,無形無相亦無我。”
“你是說,你問劍吳不逾時?”
談起劍,向來惜字如金的她總願傾囊相授,
“在我之前,吳不逾為問劍已殺十數人,無人不懼,無人不悚,然而待殺我之時,那一瞬間,吳不逾不見了,他的劍也不見了,連我也不見了。”
“那有什麼?劍?”
“不,連劍也不見了。”
“連劍也不見了,那麼劍道又在哪裡?”
“劍裡。”
“劍道在…不見了的劍裡?”
“吳不逾一直都在,殺至眼前,卻視而不見,我一直都在,屹然不動,卻毫無自知,劍一直都在,握在手裡,卻觸而不及。
人生天地間,卻忘了自己活在天地裡。
他視劍若枯草,劍只是劍,殺人抑或是活人,都不過是一條毫無意義的鐵片而已,劍出於天地,不過萬物之一,一柄劍何其渺小,再來成千上萬也如枯草……
可若天下所有的劍加在一起呢?
所有的劍,乃至天地永珍都歸於其一?”
她抬起手,指向浩瀚無窮的天穹,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劍在天地。”
那時侯,他不知能說什麼,似乎忽然見天地遼闊,驚覺自己不過其中之一。
她的劍道如一座巍峨的高山鋪展開來,叫他無可奈何,一如孔子見老子之時。
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
……………
回憶浮過心頭,不再停留,他只是失神了一瞬,也唯有一瞬。
煙消去,雲散滅,山巒永寂,
刺向天空的冷杉下深埋著兩世無言的執念。
山巒、葛藤、女子,像是孑然一身活在這天地中。
從初識起,陳易都試著踏入到這天地與她為伴,哪怕到最後或許適得其反,可他還是得到了她。
她卻不願如此,只與劍為伴,如她所說,他的心不在劍上,但她在。
只在。
所謂劍甲,心痴於劍,絕情於人。
“這便是你的劍……”他沙啞喃喃道:“救我離開這裡,哪怕你自己孤身一人困於此地,這就是你的劍……”
活人劍的真諦就在於此,寧捨去已身,為撥苦濟生而存,京城中她便曾論她與斷劍客的劍道差別,更直言若摘花飛葉可以救人,那麼摘花飛葉又何嘗不可為劍。
“我教過你,”周依棠回應平淡,“劍道是一種信仰,如果不深信不疑,死的只會是自己。”
“周依棠,你對你的劍永遠這麼自負麼?”陳易平靜道。
“不錯。”
“可這些執念又是怎麼回事?你的劍當真通天的話,還留這麼多執念作甚?”陳易覺得好笑,便笑了起來。
“我說過,”周依棠側眸掃了一眼,道:“不過是棄而不用的石料罷了,於劍道無礙。”
這女人總是如此固執,陳易雙目緊緊盯著周依棠,他兩世都交託真心的女子。
她固執地認為,她的劍沒有過時。
也固執地認為,這些於她無益,卻不願放下的執念只是棄而不用的石料。
最後還固執地認為……
念及此處之時,陳易止住思緒,他先前想要追問通玄卻欲言又止的話,此刻幾乎一模一樣的欲言又止。
無論這一世,還是那一世,他都在周依棠身上尋覓著一種摸不著的東西,周依棠在他身上找得到,他卻千方百計都尋不到蹤跡。
他忽然極有就再度折去她劍的衝動。
因他覺得,這女人怕是瘋了,而他也要神經質了。
周依棠仍獨立此處,回以凝視,彼此不知退讓為何物,她眸子冷冽得爍光,如劍似地穿透一切,她平靜道:“你想問劍?”
陳易回過神來,譏笑起來道:“你這女人腦子裡就只有劍、劍道、活人劍,什麼別的都容不下,我從上山那一日起就看清楚了,這劍折得真是對了,你看你一沒了劍,就只有我,我再如何荒唐浪蕩、欺師滅祖,你也就只有我。”
他時常回憶過去種種,不是因獨臂女子無力而悲憤的喘息,也不是因單手支撐床板時勾勒的乳白弧線,更不是因二人平和時的無聲相處……這些種種固然值得懷念,然而最叫他為之心頭一緊的,還是周依棠無意識間的依靠,他唯有這時能從中隱約感觸到他想要的東西,一如隔著薄紗觸碰飄忽不定的雲彩。
周依棠似看穿他的所想,冷冷道:“你永遠如此,只想要你想要的。”
“你又何嘗不是?”
周依棠不置可否,她縱覽蔓延整座蒼梧峰乃至寅劍山的執念,影影綽綽,來來往往,不可計數,她沉吟後道:“你也不是真想容納我所有執念,你只是想找到你想找的,問出你最想問的罷了。”
“我問了,你也不會回答,你自己都想不明白。”陳易頓了一頓,緩緩道:“你想不明白,明明斬卻三尸這麼久,你為何還偏偏糾纏至今?老實說吧,你也是不是僅僅只是因純粹的執念,抑或是那種你我都有點幼稚的…東西。”
他嗓音提高,話音愈來愈重,
“你以為你為我做這麼多,忙前忙後,我就不會想去追根究底,踏踏實實地按你安排辦事。”
“你早就知道我心有所問,從前世到如今我都在追問,你口口聲聲說‘你我都要等,等到下一輩子,百歲之後’。然而時至今日,你仍尋不到答案,之前還想斬我三尸裡面何嘗沒有這個原因在?周依棠是你一直以來都在逃避我,而不是我在逃避你!”
那到底是個逆徒,他不僅出言不遜,還冷笑起來。
“說到底,你過於自負於你的劍,自以為斬卻三尸,便斷絕七情六慾,貫通大道真玄,你反反覆覆無聲地告訴自己,你對我只有執念,也唯有執念而已。所以,我想把那種東西找出來,讓你親眼看看,好好看看!”
當說的話都說完,他看到獨臂女子眼眸輕輕顫動,面容卻依舊,如過去一樣,他的話在她的心上燃燒,可她仍舊是原來的想法。
周依棠從方才到現在都沉默不語,不似陳易之前那般有太多話不知從何出口,相反,她的心空空蕩蕩著,沒有一詞一句,蒼梧峰上颳起冷風,唯有長久的沉吟。
他們都一般固執,縱使到這一步也不願彼此相讓,一人偏要就此迴避,一人偏要追根究底。
陳易屈指輕敲劍鞘,
悠然一聲,劍鋒嗆啷出鞘,
“你既然如此執著,那我就用劍把你帶走,如今我劍意就在於此。”
周依棠抬起眼,終於開口道:“你大可試試看。”
陳易攥緊後康劍,剎那間劍氣遍及四處。
劍成天地。
回應他的,是轉瞬間腳下劍氣縱橫,一道道溝壑兀然顯現。
一圈圈氣機無聲盪漾,如同湖面裡兩處不同的水波相撞,方寸間皆是無形劍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只待一個契機。
這時,遠處虛空似是被什麼存在由遠及近地推來,如同一個巨大的蓋子逼迫壓緊,山體陡然震盪,二人皆下意識抬頭,忽見虛空深處的漆黑蠕動,向外撐開。
睜開一雙眼睛,瞳孔豎立。
無生老母!
幾乎同一瞬間,二人都轉身起劍,兩種相似卻迥異的劍意沖天而起,朝同一方向奔去。
竟毫無先前的劍拔弩張。
“媽的什麼狗東西也敢來打擾我們,沒看到在吵架嗎?!”
陳易驟然暴怒,蠻不講理地一劍直劈,壓抑許久的劍氣狂奔而出。
周依棠無言,只是默默斬下一劍,劍氣風馳電掣,先陳易一步斬向巨大豎瞳。
兩道劍氣先後正中豎瞳,激顫間迸裂無數蛛網狀的裂痕,瞳孔緊縮,陳易看到其中既有痛苦、亦有震驚,似因炸鳴的劍氣,又似因剛剛還劍拔弩張的二人陡然調轉槍頭。
陳易把嘴一撇,剛剛情緒上湧,他是真想問劍周依棠,好好給她追根究底,只是大敵當前,再如何內鬩於牆,也唯有外禦其侮。
說到底,二人縱使同樣固執,劍意迥異,所思所想皆分歧,可最後還是夫妻。
被劈頭蓋臉斬去一劍,天上豎瞳震顫,無論是震驚或是痛苦都變作憤怒,一道裂縫自雙瞳所在的高處撕開,像是裂開的深淵巨口,高處由此出現一張叫人毛骨悚然的模糊面孔。
虛無中的虛無間,慢慢“生長”出一團團渾圓光暈,毫無瑕疵,白得詭異,幾十上百光團下垂著,像是結在天上的蠶蛹,隨著噗地一聲,光暈裡破出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影。
他們身形如裹素絹,無明確五官或只有模糊光暈構成的空洞面容,體表散發柔和卻冰冷、不似人間光源,他們圍繞四周,一落地,便齊聲頌禮,贊詠洞章。
贊詠頌禮聲離得極遠,卻極刺耳,聽得把人腦子打結糾緊。
陳易蹙起眉頭,一時不知這些邪門玩意的來歷,沒有貿然出手,短暫思索過後,解開方地的禁制。
老聖女的話音出現耳畔:“…解開了?小子,你封我這麼久作甚?”
“先別問這些,看看那上面都是些什麼東西?”
老聖女聞言知道情況緊急,便將神識探了過去,下一刻止不住驚愕道:“皇胎兒女?!”
“皇胎兒女?”
“你小子到哪了?這還是龍虎山嗎?!”
“真空家鄉。”
老聖女直接傻眼道:“哈?你信白蓮教了?你睡我神教的聖女去信白蓮教?”
陳易抽了抽嘴角,沒時間跟這老太婆解釋來龍去脈,直截了當道:“現在無生老母要殺我,你看清楚!”
話一落耳,老聖女也冷靜下來,陳易封了她禁制太多天,叫她疑惑不解,然而誰都明白這不是糾結的時候,她按捺住心緒,飛快吐字道:“白蓮教人信無生老母,把自己當作無生老母所生的親生兒女,他們講回到真空家鄉的白蓮教人,就是迴歸了母胎,就是皇胎兒女,真空家鄉里的人,都叫皇胎兒女,以前有個白蓮教的老妖婆跟我辯過,說皇胎兒女都在那享清福,我說:‘放屁!誰不知道你皇胎兒女是些邪門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