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仇敵成了我的道侶

第602章 天下第九(四合一)

“那又何妨呢?”

短短五個字,卻勾起了許許多多的回憶,斑駁地浮過陳易的心頭。

“恭迎師尊出關,怎麼樣了,師尊?”

“…毫無進益,之後再入死關。”

“從你入關到現在八十一日,已經是閉死關了。夠了!師尊,再這樣下去,你非走火入魔不可。

天下大亂,便讓它亂去,你我就此飛昇,神州陸沉又與我們何干?”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再如何也不該非你不可,你難道情願就這樣一死了之?塵世間多少執念未了,你不願就這樣離去,所以你才悟不出來,你早就著相了。”

“……”

她那時沉默了許久,沉默到陳易以為她就此無話可說。

然而她終究沒就這般沉默下去。

“陳易,你往何處去?”

“什麼?”

“若我不補天,任憑天地崩塌,你…還有陸英,又該何去何從?”

“飛…飛昇,時間足矣。”

“天地崩塌,天庭亦歸於虛無,飛昇又能到何處?縱長存萬世,虛無間獨活又有何益?”

“……”他那時不知所言。

“仙者,人與山也,世上無山,仙也非仙,”

她則少有地溫和起來,“……我知你心,只是…我此心已付三尺劍,唯此而已。”

輪到他沉默了好一陣,再開口時,已避開這話題,去問他素來不太感冒的劍道,

“師尊你的劍意,我悟不到,手中無劍,心中亦無劍,那究竟是怎樣的境界?”

“物我兩忘。”

“怎麼個兩忘法?我忘不掉,偶爾可能可以忘掉,但做不到一直忘掉,忘掉物也就罷了,怎麼忘掉我?”

“生死之間,無形無相亦無我。”

“你是說,你問劍吳不逾時?”

談起劍,向來惜字如金的她總願傾囊相授,

“在我之前,吳不逾為問劍已殺十數人,無人不懼,無人不悚,然而待殺我之時,那一瞬間,吳不逾不見了,他的劍也不見了,連我也不見了。”

“那有什麼?劍?”

“不,連劍也不見了。”

“連劍也不見了,那麼劍道又在哪裡?”

“劍裡。”

“劍道在…不見了的劍裡?”

“吳不逾一直都在,殺至眼前,卻視而不見,我一直都在,屹然不動,卻毫無自知,劍一直都在,握在手裡,卻觸而不及。

人生天地間,卻忘了自己活在天地裡。

他視劍若枯草,劍只是劍,殺人抑或是活人,都不過是一條毫無意義的鐵片而已,劍出於天地,不過萬物之一,一柄劍何其渺小,再來成千上萬也如枯草……

可若天下所有的劍加在一起呢?

所有的劍,乃至天地永珍都歸於其一?”

她抬起手,指向浩瀚無窮的天穹,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劍在天地。”

那時侯,他不知能說什麼,似乎忽然見天地遼闊,驚覺自己不過其中之一。

她的劍道如一座巍峨的高山鋪展開來,叫他無可奈何,一如孔子見老子之時。

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

……………

回憶浮過心頭,不再停留,他只是失神了一瞬,也唯有一瞬。

煙消去,雲散滅,山巒永寂,

刺向天空的冷杉下深埋著兩世無言的執念。

山巒、葛藤、女子,像是孑然一身活在這天地中。

從初識起,陳易都試著踏入到這天地與她為伴,哪怕到最後或許適得其反,可他還是得到了她。

她卻不願如此,只與劍為伴,如她所說,他的心不在劍上,但她在。

只在。

所謂劍甲,心痴於劍,絕情於人。

“這便是你的劍……”他沙啞喃喃道:“救我離開這裡,哪怕你自己孤身一人困於此地,這就是你的劍……”

活人劍的真諦就在於此,寧捨去已身,為撥苦濟生而存,京城中她便曾論她與斷劍客的劍道差別,更直言若摘花飛葉可以救人,那麼摘花飛葉又何嘗不可為劍。

“我教過你,”周依棠回應平淡,“劍道是一種信仰,如果不深信不疑,死的只會是自己。”

“周依棠,你對你的劍永遠這麼自負麼?”陳易平靜道。

“不錯。”

“可這些執念又是怎麼回事?你的劍當真通天的話,還留這麼多執念作甚?”陳易覺得好笑,便笑了起來。

“我說過,”周依棠側眸掃了一眼,道:“不過是棄而不用的石料罷了,於劍道無礙。”

這女人總是如此固執,陳易雙目緊緊盯著周依棠,他兩世都交託真心的女子。

她固執地認為,她的劍沒有過時。

也固執地認為,這些於她無益,卻不願放下的執念只是棄而不用的石料。

最後還固執地認為……

念及此處之時,陳易止住思緒,他先前想要追問通玄卻欲言又止的話,此刻幾乎一模一樣的欲言又止。

無論這一世,還是那一世,他都在周依棠身上尋覓著一種摸不著的東西,周依棠在他身上找得到,他卻千方百計都尋不到蹤跡。

他忽然極有就再度折去她劍的衝動。

因他覺得,這女人怕是瘋了,而他也要神經質了。

周依棠仍獨立此處,回以凝視,彼此不知退讓為何物,她眸子冷冽得爍光,如劍似地穿透一切,她平靜道:“你想問劍?”

陳易回過神來,譏笑起來道:“你這女人腦子裡就只有劍、劍道、活人劍,什麼別的都容不下,我從上山那一日起就看清楚了,這劍折得真是對了,你看你一沒了劍,就只有我,我再如何荒唐浪蕩、欺師滅祖,你也就只有我。”

他時常回憶過去種種,不是因獨臂女子無力而悲憤的喘息,也不是因單手支撐床板時勾勒的乳白弧線,更不是因二人平和時的無聲相處……這些種種固然值得懷念,然而最叫他為之心頭一緊的,還是周依棠無意識間的依靠,他唯有這時能從中隱約感觸到他想要的東西,一如隔著薄紗觸碰飄忽不定的雲彩。

周依棠似看穿他的所想,冷冷道:“你永遠如此,只想要你想要的。”

“你又何嘗不是?”

周依棠不置可否,她縱覽蔓延整座蒼梧峰乃至寅劍山的執念,影影綽綽,來來往往,不可計數,她沉吟後道:“你也不是真想容納我所有執念,你只是想找到你想找的,問出你最想問的罷了。”

“我問了,你也不會回答,你自己都想不明白。”陳易頓了一頓,緩緩道:“你想不明白,明明斬卻三尸這麼久,你為何還偏偏糾纏至今?老實說吧,你也是不是僅僅只是因純粹的執念,抑或是那種你我都有點幼稚的…東西。”

他嗓音提高,話音愈來愈重,

“你以為你為我做這麼多,忙前忙後,我就不會想去追根究底,踏踏實實地按你安排辦事。”

“你早就知道我心有所問,從前世到如今我都在追問,你口口聲聲說‘你我都要等,等到下一輩子,百歲之後’。然而時至今日,你仍尋不到答案,之前還想斬我三尸裡面何嘗沒有這個原因在?周依棠是你一直以來都在逃避我,而不是我在逃避你!”

那到底是個逆徒,他不僅出言不遜,還冷笑起來。

“說到底,你過於自負於你的劍,自以為斬卻三尸,便斷絕七情六慾,貫通大道真玄,你反反覆覆無聲地告訴自己,你對我只有執念,也唯有執念而已。所以,我想把那種東西找出來,讓你親眼看看,好好看看!”

當說的話都說完,他看到獨臂女子眼眸輕輕顫動,面容卻依舊,如過去一樣,他的話在她的心上燃燒,可她仍舊是原來的想法。

周依棠從方才到現在都沉默不語,不似陳易之前那般有太多話不知從何出口,相反,她的心空空蕩蕩著,沒有一詞一句,蒼梧峰上颳起冷風,唯有長久的沉吟。

他們都一般固執,縱使到這一步也不願彼此相讓,一人偏要就此迴避,一人偏要追根究底。

陳易屈指輕敲劍鞘,

悠然一聲,劍鋒嗆啷出鞘,

“你既然如此執著,那我就用劍把你帶走,如今我劍意就在於此。”

周依棠抬起眼,終於開口道:“你大可試試看。”

陳易攥緊後康劍,剎那間劍氣遍及四處。

劍成天地。

回應他的,是轉瞬間腳下劍氣縱橫,一道道溝壑兀然顯現。

一圈圈氣機無聲盪漾,如同湖面裡兩處不同的水波相撞,方寸間皆是無形劍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只待一個契機。

這時,遠處虛空似是被什麼存在由遠及近地推來,如同一個巨大的蓋子逼迫壓緊,山體陡然震盪,二人皆下意識抬頭,忽見虛空深處的漆黑蠕動,向外撐開。

睜開一雙眼睛,瞳孔豎立。

無生老母!

幾乎同一瞬間,二人都轉身起劍,兩種相似卻迥異的劍意沖天而起,朝同一方向奔去。

竟毫無先前的劍拔弩張。

“媽的什麼狗東西也敢來打擾我們,沒看到在吵架嗎?!”

陳易驟然暴怒,蠻不講理地一劍直劈,壓抑許久的劍氣狂奔而出。

周依棠無言,只是默默斬下一劍,劍氣風馳電掣,先陳易一步斬向巨大豎瞳。

兩道劍氣先後正中豎瞳,激顫間迸裂無數蛛網狀的裂痕,瞳孔緊縮,陳易看到其中既有痛苦、亦有震驚,似因炸鳴的劍氣,又似因剛剛還劍拔弩張的二人陡然調轉槍頭。

陳易把嘴一撇,剛剛情緒上湧,他是真想問劍周依棠,好好給她追根究底,只是大敵當前,再如何內鬩於牆,也唯有外禦其侮。

說到底,二人縱使同樣固執,劍意迥異,所思所想皆分歧,可最後還是夫妻。

被劈頭蓋臉斬去一劍,天上豎瞳震顫,無論是震驚或是痛苦都變作憤怒,一道裂縫自雙瞳所在的高處撕開,像是裂開的深淵巨口,高處由此出現一張叫人毛骨悚然的模糊面孔。

虛無中的虛無間,慢慢“生長”出一團團渾圓光暈,毫無瑕疵,白得詭異,幾十上百光團下垂著,像是結在天上的蠶蛹,隨著噗地一聲,光暈裡破出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影。

他們身形如裹素絹,無明確五官或只有模糊光暈構成的空洞面容,體表散發柔和卻冰冷、不似人間光源,他們圍繞四周,一落地,便齊聲頌禮,贊詠洞章。

贊詠頌禮聲離得極遠,卻極刺耳,聽得把人腦子打結糾緊。

陳易蹙起眉頭,一時不知這些邪門玩意的來歷,沒有貿然出手,短暫思索過後,解開方地的禁制。

老聖女的話音出現耳畔:“…解開了?小子,你封我這麼久作甚?”

“先別問這些,看看那上面都是些什麼東西?”

老聖女聞言知道情況緊急,便將神識探了過去,下一刻止不住驚愕道:“皇胎兒女?!”

“皇胎兒女?”

“你小子到哪了?這還是龍虎山嗎?!”

“真空家鄉。”

老聖女直接傻眼道:“哈?你信白蓮教了?你睡我神教的聖女去信白蓮教?”

陳易抽了抽嘴角,沒時間跟這老太婆解釋來龍去脈,直截了當道:“現在無生老母要殺我,你看清楚!”

話一落耳,老聖女也冷靜下來,陳易封了她禁制太多天,叫她疑惑不解,然而誰都明白這不是糾結的時候,她按捺住心緒,飛快吐字道:“白蓮教人信無生老母,把自己當作無生老母所生的親生兒女,他們講回到真空家鄉的白蓮教人,就是迴歸了母胎,就是皇胎兒女,真空家鄉里的人,都叫皇胎兒女,以前有個白蓮教的老妖婆跟我辯過,說皇胎兒女都在那享清福,我說:‘放屁!誰不知道你皇胎兒女是些邪門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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