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被周依棠隨手放在貴妃榻上,剛剛還信誓旦旦說不會放任何一個人進來沒多久,就給一下拍暈過去,小管家婆手裡再大的權也就是頭沒能耐的小狐狸,陳易喟然長嘆了片刻,一迎上週依棠的目光,又兀覺自身難保。
獨臂女子不動聲色,從上到下掃了一眼,淡淡道:“好不少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陳易隱約感覺她的眼神有點古怪,卻不好確認,便長吁短嘆道:“經脈都不知斷了多少,轉個身都痛得要命,我跟個漏風的皮球似的,運氣都運不上去,武道境界也不知洩了多少,這就叫好的話,那我從來就沒這麼好過。”
聽弟子這一番訴苦,她只是道:“能治。”
陳易一時無言以對,五臟六腑的苦水都吐出來了,好一頓裝慘裝可憐,只換來寥寥兩字,若是小狐狸聽到他的話,怕不是要以後一兩年都對他予取予求了。
燈光下,她回以嗤笑。
陳易吐一口氣,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正了正身子問道:“外面怎麼樣了?”
“還好,一切如常。”
“你這話聽得人不明不白的,總是這樣,”陳易頓了頓,補充道:“我就是問點龍虎山的事。”
“你又不關心。”
“……”這一句好懸沒給陳易氣到,半晌後他才道:“我不過想跟我好師尊多說兩句話,不行?”
周依棠瞥了他一眼,道:“行。”
“然後呢?”
“…瞎眼箭已死,龍虎山之事已了,無需泰殺劍了,你且在此地養傷,差不多就可取回,而那些天上邪仙……也剿滅得一乾二淨,南方能安定些時日,具體的你可問天師,”
說著,周依棠又看了看陳易傷痕累累的身體,語調不見起伏,
“縱使傷好,病根仍在,你可回寅劍山溫養。”
“…不去。”陳易一口回絕道。
燈光把獨臂女子側臉的陰影輪廓映照在牆上,眉頭處動了一動,“何故?”
“能有為什麼,經脈斷裂也不算絕症,尋些天材地寶,用些秘法終能修補,剛好的是,我聽說明暗神教裡有。”
明暗神教的教義視人之肉身為樊籠,困住純淨的魂魄,因此教中不乏有改造乃至重塑肉身的秘法,祝莪那神乎其神的易容術就是由此而來,陳易跟這王妃溫存之時,曾聽過不少神教的秘辛。
獨臂女子沉吟片刻後道:
“好。”
“我去南疆不止為了修補經脈,還要去看看祝莪跟秦青洛,說不準很久都不回來。”
“也好。”
“對了,我在那還有個孩子,也得去好好看看,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當爹。”
“…還好。”
獨臂女子停滯片刻才緩緩道。
陳易從中確認到什麼,接著再看,她已是第五次掃了自己一眼,為了避免,她從上看到下。
他便笑道:“…周依棠你怎麼半點不著急?她冷冷回道:“你急?”
“對,我急,我急著療傷,急著趕緊好起來跟你周旋,還急著回寅劍山去尊師重道,對了,還急著跟你問劍是吧……”
隨著陳易左一句右一句反話落下,周依棠的臉色愈發晦暗不明,他停頓片刻,嘆了口氣道:
“周依棠,你讓我回寅劍山不是真想讓我療傷,只怕還是想問劍吧?”
獨臂女子沒有否認,而是道:“你也有想問我的東西,不是麼?”
燭光撲朔了一下,蠟油滴落燈臺時發出滋滋的響聲,驟然聲響驟然寂靜。
一路走來,他們都有想問彼此的東西,只是每每相會,或是天意使然,或是人心所致,都會不約如同地彼此逃避,她有,他亦有,她問的是劍,他問的則是幼稚的東西。
陳易沉吟了許久後,輕聲道:“通玄不在你身上,可是你…卻過來了,那是不是……你心裡有那種關乎夫妻的執念。”
“有又如何?僅僅只是夫妻而已。”她頓了頓,補充道:“人待死物都有感情,何況是人呢?”
陳易挑眉看了看她,輕聲道:“你變了一點點,語氣不像之前一樣在教徒弟了。”
周依棠滯澀片刻,這無可否認,也無從否認,他總能從細微處發現她的異樣。
陳易隨即又道:“呵,是不是因為通玄沒了?她在我心湖裡,要不要我叫她出來,回你身上?”
周依棠倏然抬眼,
“…她還在?”
她面上少有的驚訝,薄唇嗡動,欲言又止。
隨即,她便見陳易用力撐起半個身子,哪怕渾身發痛,也仍舊恬不知恥地幽幽道:“世上沒掉餡餅的好事,師尊想見她的話,總得先幫弟子練一練劍吧。”
周依棠厭惡地掃了他一眼。
陳易滿臉無辜。
她冷冷問道:“你想如何?”
陳易刻意沉默不語。
“當下?”周依棠又掃了他一眼。
陳易替她吞了口唾沫。
“你還有傷。”她又冷聲道。
陳易替她倒吸一口冷氣。
“還是罷了。”她低聲道。
陳易為她長長嘆息一聲。
周依棠轉過頭,眼眸如刀道:“好玩?”
陳易擰了擰肩膀,笑道:“不過是給你補齊一下心理活動而已。”
她說話時常常語調並無多少起伏,自前世起就是如此,成夫妻後,百無禁忌的陳易偶爾便如此逗弄她,因為那時他比她厲害了,所以才能如此親暱。
而眼下,不知不覺中,亦是如此,他們好像回到了過去許久的昨日。
這樣一來,不必再佯裝生分,不必再避而不談,二人這一世的初次也不必正正式式那般,回到昨日就好。
陳易聳動聳動了身子,出聲道:“我這副模樣,想要也有點難。”
周依棠反笑道:“有何不可?”
久違地,陳易的臉給嚇白了一分,甚至都有點幻痛起來,要知道他是重傷之軀,而自己這師尊可是重回巔峰境界。
所幸的是,周依棠為人師表,還是道:“去你心湖裡便是。”
陳易眼睛一亮,這確實可以,人有三身,一曰形身,二曰氣身,三曰神身,三身合而為肉身,氣身先不談,粗淺來說,形身就是外在身,也就是人們肉眼看到的肉體凡胎,而神身則是三魂七魄,對於修行者來說,以某一身為主,就能讓某一身凝為實質,而對於非修煉者而言,天然只有作為外在身的形身是實質,透過後天修煉,才能夠讓別的身凝為實質。
更簡單來說,以他如今的修為加上道法,早已能隨意調動三身,進入心湖裡,早就不是虛無縹緲的魂魄,而是有所實體。
陳易笑道:“走吧。”
話都已說到這裡,還等什麼?…………
縱使不是第一次光顧陳易的心湖,可當落腳之時,周依棠仍然怔愣了一下。
眼前竟是蒼梧峰。
筆直的冷杉朝天伸展,山巒的輪廓勾勒得與記憶如出一轍,遠方還有無盡的煙波。
先前被他容納的,影影綽綽的執念遊蕩在蒼梧峰上,它們並未竭澤而漁地汲取這座心湖,恰恰相反,無意識的劍意牽引下,它們反而在一點一滴地建設此地。
這裡與她心湖那處何其相像,只是要靈動許多,盈然許多,更接近現實裡的那座蒼梧峰。
陳易也略微驚訝,卻不困惑,他離去前,便見那些執念們在建設此地,只是沒想到短短時間內,這座熟悉的蒼梧峰便拔地而起。
回過神來後,周依棠自山道緩緩而下,倏然問道:
“她在哪?”
“你就這麼想找到她?好讓自己繼續心安理得當我師傅?”陳易戳穿道。
“總好過和你做夫妻。”她不鹹不淡回道。
話音落下,本該嗆得陳易無言以對,然而周依棠猛地轉過頭,卻發現他不見了。
人去哪了呢?月光浮過山巒,風聲細微,蒼梧峰冷杉林立,四下尋不到陳易的身影,周依棠一時困惑。
不知過了多久,枝葉晃動,一剎那間,脖頸處傳來一點呼吸,他竟從後面抱住了她。
周依棠一時愕然,他現實裡身受重傷,以至於她忘記這是在他心湖裡,他才是此地之主。
陳易緊緊摟住她,輕嗅她的髮梢,笑吟吟道:“來。”
這般兀然冒犯,周依棠本欲以手作劍回身一斬,而那一劍落過去時,反被他險之又險地抓住手腕,他把一株開得正盛的芍藥花塞到她手裡。
獨臂女子一時默然無言。
她只有一隻手,拒絕不了這株芍藥花。
周依棠捻花掃了兩眼,心中毫不在意,更無波瀾,她知道陳易意欲何為,不過以此撬開心扉罷了,二人相識已久,何必如此多此一舉?她平淡回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