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牽住她的手,牢牢不放,便進了屋,點了燈,照在二人的面上。當衣衫褪盡時,
她美得無可厚非。
他的目光,周依棠不回不避,他的雙手,周依棠不躲不藏,燈光照在她僅有的臂膀像閃閃發光的霜柱一樣,她如雕塑般立著,陳易的眸子裡浮現出孤獨的身影。
像是上山初見時,越過漫漫長長的山道,仰頭看見冷杉後一位孑然一身的女子。
煙消去,雲散滅,山巒永寂,
刺向天空的冷杉下深埋著兩世無言的執念。
山巒、葛藤、女子,像是孑然一身活在這天地中。
他有種要踐踏這種孤獨的衝動,想要以蠻橫的方式將之去撕得粉碎。
她一言不發地凝望著他,並不向他屈服,而是如過往般俯瞰,他在近前,她的目光卻似要把他推遠。
“你不懷念嗎?”他問。
“懷念,但我不在意。”她道。
直到此時此刻,二人也仍舊糾糾葛葛。
斑駁的月影,冷杉如雲浮過窗外,山巒相接天際,獨臂女子彷彿與這些冰冷的景色融為一體,依舊這般不近人情。陳易自是知道如何對付,寸寸拂過。
欲知天將雨,錚爾劍有聲。
於是,
海岸覆蓋著黑灰色的泥土,鉛灰色的微波舔舐著岸邊,發出小狗崽喝水一樣的聲音。
良久,良久,“正面還是後背?”
她瞪了陳易一眼,冷冷道:“趕緊就是。”
陳易偏偏不趕緊,逗弄道
“前世第一回是正面的,這一世要不就後背要了你?”
“隨意。”
“這可是你說的,單手撐著。”
說話間,陳易一手扶助她的肩頭,一手輕輕另一處撫上那碗口大的疤。
倏然刺痛了一下的悶哼聲響在了寂靜的屋子裡。
燈忽然靜止不動,燭花凝固,唯有寂靜發燙的溼潤,
是了,周依棠想起,哪怕前世視同水火,如土芥寇仇,在這般無聲的夜幕之時,二人的孤獨卻能彼此交流。
周圍好像什麼都沒了,什麼都不剩下,於是我們來到永恆的虛無中,這裡什麼也不剩下,只有我們彼此相視而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
翌日轉瞬即至。
周依棠睜開眼,下意識轉身一看,卻撲了個空,空蕩蕩的不見了他的人影。
這讓獨臂女子不甚習慣,過往這般兀然消失的,總是她,而不是陳易。
燭火早已燃盡,她獨自一人換上衣衫,推門而出,朦朧的霧靄撲到面上,在山巒間橫移。
四下無人,也不見他的蹤跡,周依棠有想問的話,此時卻再次尋不到他的身影。
道路呈現被打溼的灰色,周依棠略微感到昨日的疲憊,身子有所痠痛,只是不說而已。
偶爾,能從沿途望見蒼梧峰的內熟悉的景象,學堂、小樓、崖頂的蒲團、崖邊密密麻麻的葛藤、那一處芍藥花海,都蒙在一層霧中看不真切。
周依棠孤身一人,慢慢走著。
朦朦朧朧的崖頂遠處,有道身影屹立,似在喚她過去。
“你醒了?”
當週依棠到了那裡,陳易如此問道。
“明知故問。”她道。
陳易柔和地笑了一笑,輕輕摟過她的肩頭,昨夜終於結合,他那時感觸良多,此時此刻卻沒有話能說出口。
唯有深深的靜謐。
許久後,周依棠兀然道:“你滿意了。”
她不是問話,而是陳述,她足夠了解他,故此足夠篤定。
陳易聞言一笑,道:“也算吧。”
他沒有在看她,而是在舉目遠眺,周依棠順著他目光望去,一時回想起他走火入魔的時候,便道:“這就是你的天地?”
“明知故問。”陳易也這般回道。
“…太小了。”她道,“你的天地,未必大過我的劍。”
獨臂女子似在陳述,又似有挑釁,以此教陳易抽劍出鞘,二人彼此問劍,問個是非清白。曾經是陳易要向她問劍,讓人難以想象,如今是周依棠要向他問劍。
在霧中,陳易卻一動不動,而是道:“那麼,你的劍在哪裡呢?”
“天地。”她理所當然道。
“哪座天地?”
“反正不在這裡。”獨臂女子冷笑著,她發自內心地否認陳易的劍。
“是啊,不在這裡。”陳易卻點頭道,“那你出劍吧。”
話音落下,周依棠猛地回頭,她想要出劍,卻發現半點劍意都提不起來,劍氣乃至劍的本身,此刻都無影無蹤。
她視若生命的劍,此刻不在這裡,不在這座天地裡。
既然如此,出劍又從何談起?
“你的劍不在這裡,”
陳易抬起手,指向浩瀚無窮的天穹,
“但我的劍,就是這座天地。”
獨臂女子怔怔失神。
良久後,她回過神來,目光恢復清明,平淡道:“你贏了。”
這場問劍無聲無息間落下帷幕,或許是之前見過陳易那堪稱驚世駭俗的走火入魔,吐出這三個字比她想象得要輕易。
陳易這時便笑道:“既然你問了你想問的,我也有我想問的。”
他一直想問周依棠的心底,有沒有過那種不是冷冰冰的執念,而是看不見摸不著,提起來又有些幼稚的東西。
周依棠平靜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從來知道。”
世上有義無情的夫妻何其茫茫,縱使有情,也大多不過親情罷了。
她對他唯有執念,過去如此,從來如此。
“你找不到你想要的。”她說。
“可我還是想找一找。”陳易深吸一口氣道。
周依棠予以否認,不鹹不淡道:“我從前便想殺你,兩世皆有過殺念,斬你三尸,當真是為斬你三尸麼?陳易。”
“你想殺我?呵,你心裡有我,很有我。”
“油腔滑調。”她冷聲道。
“我反倒高興。”
“高興?”
“愛之深,恨之切,反過來恨之切,愛之深,你有過殺念,或許我也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獨臂女子沉吟許久,而後才道:“我沒聽過。”
“我聽過就夠了,”陳易眺望遠方,不落一處,“以後,我看得會比你多,聽得也會比你多。”
周依棠不置可否,此時晨靄初起,晨昏交替的時刻蒼梧峰戛然寂靜,先前聽到的細微響聲也聽不到了,霧中偶爾能望見天際起伏的輪廓,她佇立許久後道:“你不喜我的劍,謂之過時,我亦覺你的劍大逆不道,與活人劍相悖,你我都一般固執,互不相讓,你折劍也好,我斬你三尸也罷,間隙糾葛由此而生……
即使是夫妻,我們一直以來不都在刀劍相向麼?”
陳易迎著風,雙手合十,彷彿在向天地祈禱,“可即使刀劍相向,我的天地也足夠容納你了。”
獨臂女子頃刻無言。
於是,陳易再度踏入她的心湖間,
容納餘下的執念,尋找他想要找到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