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刀使劍法,寅劍山的活人劍融匯其中,無雜念旋出一輪輪劍舞,刀光翻飛不停追逐箭矢的軌跡,與之糾纏不休,一點點化去其中箭勢,待到後者強弩之末,方才一刀斬下。一箭斷開箭頭箭尾兩截,跌落在地,而陳易左手刀出手,沒有妨礙到右手劍的劍勢。
瞎眼箭的面前已被奔湧而來的劍氣覆蓋,劍氣之盛,以至於他沒等第一箭飛到一半,就立刻挽弓搭箭,他不退反進,身體彷彿被雙臂帶動,被整張大弓帶動,浩然充沛的劍氣撲殺到面前時,箭矢針尖對麥芒地激射而出。
箭如強龍出海,撞入浩蕩劍氣之中,整座山道為之一震,連站在峰頂玉皇殿前的老天師都覺得山峰搖晃了一下。
叫人不安。
身著法袍的老天師沒有觀望天上的戰局,而是將目光投向玉皇殿內。
那從聖天子處取回的兵主爐燃燒烈火,燒得通紅,似要就此融化,無嘴饕餮面容扭曲而猙獰。
而立與爐前的獨臂女子面色始終寧靜,自進玉皇殿後,始終閉目養神。
斷裂破碎的若缺劍在爐中熔鍊重鑄,龍虎山眾道士護持八方,重鑄此劍,本來是為了填補劍陣中泰殺劍的空缺,如今泰殺劍暫時歸位,重鑄此劍的目的就變成了助通玄真人重回天下十人的行列。
只是,還需一段時間。
所以陳易才會去攔阻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瞎眼箭上山。
待傳導過來的震盪漸漸止息,沒有人為此鬆出一口氣,恰恰相反,老天師的心提到嗓子眼裡。
而山道那一方,瞎眼箭略微訝異地咦了一聲。
他那第二箭落下後,劍氣並未如想象中摧枯拉朽地瓦解,而是大部分劍氣隨著兩者相撞當場潰散,然而餘下的劍氣逸散四周後,竟然折返而歸,像是春風吹又生,與他糾纏廝殺,這些劍氣餘孽之棘手之執著,都叫瞎眼箭為之驚奇。
沒有距離挽弓,瞎眼箭直接抽箭在手,橫向截住廝殺來的劍氣,劍氣繞箭而走,尋覓空隙伺機而動,瞎眼箭眼瞎耳不聾,但聽風聲裡細微的變化,便以箭矢或劈或撩或刺或砸,三下五除二地將撲殺來的劍氣打散,然而方圓數丈的劍氣卻似源源不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好像有座天地把他籠罩其中。
瞎眼箭捕捉到一點端倪,左手負弓在後,護住身後,右手舉箭身前,劈砍橫掃開一方空蕩,以此讓他有挽弓搭箭的空間,但既然他雙手皆握箭,又該如何挽弓如滿月?
自然是用腳。
一對滿是老繭、指甲都被磨平的老腳掐開弓身弓弦,他整個人以古怪扭曲的姿勢半躺在地,一箭再度激射而出。
剎那破開將這座籠罩的劍意天地。
從這困局中脫身,瞎眼箭翻身而起,哈哈大笑道:“好劍、好劍,還以為你銀樣鑞槍頭,今天才知道實遠大名。”
風雨中,陳易終於開口道:“前輩是真正的名副其實。”
他剛剛出手就是殺招,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什麼來回試探、禮尚往來通通拋擲腦後,不可謂不驚世駭俗,但縱使如此,瞎眼箭仍然短短時間內便將之一一破解,二人看似有來有回,實則卻是瞎眼箭未出全力。
天下第十,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十。
陳易不由想,哪怕是以前的劍甲周依棠來了,也只能堪堪險勝。
像是為了“看清”眼前的人,瞎眼箭拾級而上,慢慢走近,陳易沒有退後,也沒有前進。
等武夫的氣機彼此相觸,瞎眼箭嗓音沙啞道:“我見過兩座江湖活了七八十年,贏過的輸過的高手多得記不住,但有你這樣劍術的人少得跟三隻腳的蛤蟆一樣,剛才劍氣那個聲勢浩大不同凡人已很意外,難想你後面的劍氣一簇接一簇跟灶螞蟻一樣掃都掃不乾淨,從哪學來的?”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叫花,反倒一本正經地跟後輩談論起武道來,端是極有高人氣概。
這天下第十自有氣度胸襟,哪怕二人方才生死相向,此刻也停手了片刻。
而劈頭蓋臉的一劍過後,陳易也講起江湖規矩,伸手不打笑臉人,沒有起手再來一劍。
“自己悟的。”陳易平靜道。
瞎眼箭冷哼一聲,風雨中黏在一塊的白髮像披風似的飄搖,道:“一個人會點武功,就容易牛皮比天大,江湖很大,各個都有一畝三分地,各個都是井底之蛙,我看你有前人比不上的氣概,還以為見過天地廣闊,沒谷種不出米,沒網兜不了魚,勸你還是說一兩句老實話,這些劍法到底受了誰的點撥?”
陳易沉吟片刻後回應道:“兩位。一位是劍甲,出自寅劍山,私下傳授過幾招劍術,我劍法根基由此打下,另一位叫吳不逾,不知何門何派,劍池裡遇到,聽說名頭很大。”
聽到前面的劍甲還是果不其然的臉色,但聽到後面一位,瞎眼箭肉眼可見地定了一定,鬚髮皆張,良久後才喃喃道:“你小子唬人?”
陳易並不回答,態度儼然是愛信不信。
吳不逾的名頭儼然在這七八十歲的老叫花心裡極大,前天下第一敗給當今天下第一的故事於他而言,不僅僅是故事而已,如今許齊橫壓天下武夫多年,這一甲子的江湖人把這故事當作軼聞,只覺真天人勝得理所當然,但對於親身經歷的瞎眼箭而言,卻恰恰相反,吳不逾之敗,敗得天下皆驚。
好一會後瞎眼箭回過神來,既沒有過多懷疑,也沒有徹底篤信,他收攏住了驚愕,慢慢道:“江湖中有你這樣的後輩,一點不叫人欣慰,反而叫人可畏啊。”
陳易對此沒有回應,只因周遭風雨倏地雜亂,氣機自警。
瞎眼箭殺意更濃烈勝先前,他道:“我下戰帖給你不過是為了找個由頭上山,不是為殺你而來,但這個時候不得不殺。”
陳易輕輕一笑,反問道:“為什麼?”
“今時今日不殺你,來日你必成無生老母的禍患,紅陽劫盡,白陽當興,天下當大亂,彌勒當下生,只有這天亡了、塌了,無生老母才能重回天上至高。”
說話間,瞎眼箭再度出手。
短短不過十來丈的距離裡,他挽弓搭箭,一輪滿月在龍虎山的山道中重現。
陳易刀劍皆在手,也皆齊出。
漫天雨簾都為二人一停。
像是屏息凝望,等著再度呼吸的時機。
………
龍虎山玉皇殿內。
始終閉目養神的獨臂女子倏然睜眼,爐火為之一滯,“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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