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絲抽疼漸漸逝去。
牌位依舊肅穆地矗立在那裡,在搖曳的燭火和瀰漫的煙塵血霧中,散發著古老而沉重的氣息。彷彿剛才那吞噬了一個大活人的幽邃漩渦,從未出現過。
唯有那根被長矛洞穿、木屑簌簌掉落的廊柱,以及槍桿尾部劇烈的震顫嗡鳴,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超越常理的驚悚一幕。
陳易……在她必殺一擊下,在她秦氏宗廟最核心的神主牌位前……憑空消失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合著被愚弄的暴怒,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源自未知的驚悸,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秦青洛的心臟。
她的手指,因過度用力握緊槍桿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蛇瞳之中,冰冷的殺意並未消退,反而沉澱下來,化為一種更加幽深、更加恐怖的寒潭。
八月初二,秦家宗廟的動亂已然過去。
然而,並未就此平息。
宗廟行刺之事,縱使不曾得手,但卻已震動南疆上下,需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昔年北魏一實權藩王僅僅只是乘馬過宗廟外的燎爐,便削爵流放,明朝寧王世子騎馬入家廟,成為其“不臣十二罪”首條,誅殺正法。
此番之事影響何其之大,何況這場行刺功敗垂成,可以預見的將是一片血雨腥風。
刑房內。
秦威年被掛在刑架上,面上再無之前的老成從容,白花花的頭髮散亂不堪,沾滿著泥濘和暗紅色的血汙,短短一天,這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就已狼狽不堪。
身上的傷口只被粗淺包紮,膿血凝固在衣衫上。
兩側刑卒還欲繼續上刑,忽聽外面一聲“王爺到”的喊聲,趕忙停止,畢恭畢敬地朝門邊迎了過去。
刑房內一時安靜,重甲的咔咔擦擦摩擦聲響徹四面牆壁,連火焰都冰冷了些許。
秦威年掙扎著把髒汙的面容抬起,卻很快被一旁的刑卒拍下腦袋,這位家世顯赫,有爵位傳襲的族老淪為階下囚後,比尋常犯人更無尊嚴可言。
甲冑的摩擦聲停了下來,他感覺到有誰來到自己面前,就在半丈開外。
刑房稍微亮了些,秦青洛拿起剪刀,剪短燭芯。
“都招了嗎?”安南王如此問道。
刑卒正殷勤地露出笑臉,點頭哈腰呈上供薄,那近乎半死不活的秦威年倏然抬頭,喝聲道:“招個屁!”
刑卒臉色煞白了下,旋即怒極通紅,抓起鞭子重重賞了這族老一下。
女子王爺並未喝止,秦威年是死是活都出不了這刑房,更關係不了南疆的局勢。
秦威年倒吸一口冷氣,吼中鮮血狂湧,本就不多的生機,隨著這一鞭下去更少了一絲,刑卒轉過身來,正想開口辯解幾句“此賊冥頑不靈”云云,卻聽到:“不必說了,你們的技倆寡人知道,這是強按上去的手印。”
刑卒打了個激靈。
安南王看都未看一眼,平靜道:“還是有功的,之後領賞吧。”
刑卒如釋重負,心底遂湧出慶幸以及感恩之情,退到了一邊去。
秦威年咳咳地有一氣沒一氣地喘著,他抬起頭,昏花渾濁的老眼倒影著那高大無比的身影。
她高大更勝男子,縱使在秦氏一族中,也少有能出其右者,正因如此,其襲爵以來,縱使族中再多非議,外人眼裡都不曾對其身份有所懷疑。
“後悔麼?”安南王問道:“只要你及時收手,或是另尋機會,寡人再想殺你都無從下手。”
秦威年不曾回答,唯有死死盯緊她。
“哪怕是今日,族中都有為你覲見請願之人,樹老根多,人老德厚,這些人竟寧願冒死,可悲可嘆,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安南王平靜道:“不過,寡人素來願意成全。”
秦威年雙瞳瞪大,下意識掙扎著向前撲去,卻被牢牢定死在刑架上,刑房內唯有咔咔嚓嚓的摩擦聲。
良久,他喘著粗氣,沙啞道:“要殺便殺,何必廢話?你以女身襲爵,真當我等眼瞎不成……待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天下,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安南王古井無波,連駁斥都未曾駁斥,似在聽一番無聊可笑的控訴,更顯得秦威年的話蒼白無力,片刻後,她緩緩道:“聽你指使的,都有誰?”
“…不都在這獄裡麼……都殺了吧。”秦威年苦澀中帶著譏嘲。
“不,不止,還有你兩個嫡孫昌盛和昌平,還有你三個女婿和大小孫女婿,還有你的棋友、知己、酒友,對了,自然也包括了你活著和死去的兩兒子,活的處死,死的毀墓。”
隨著一個一個字的落下,秦威年的臉色越來越白,幾乎跟從泥裡挖出的屍體一般。
安南王及王府上下防備嚴密,近乎針插不入,水潑不進,唯有趁秋祭於宗廟行刺,方才最有得手的可能,秦威年近乎瞞天過海地將刺客安插各處,只是棋差一招,功敗垂成。
而宗廟行刺固然是最可能得手不錯,然而其後果,也是最大,大到秦威年一家上下的人頭都擔當不起。
“你還有個剛剛滿月的曾孫,事前你為續下一脈,未曾取名,寄養尋常人家裡。”
秦威年猛抬起頭,先前只有落寞絕望的族老,此時此刻終於恐懼得顫抖起來,蒼老渾濁的雙目裡帶著屈服的乞求。
“我可寄送苗族,留他一命,只要他從此不知仇怨為何物,不知自己是秦家人,就能活。”
安南王以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嗓音道:
“但你如何指使,怎麼指使的江湖人,都要一一交代出來,哦,寡人險些忘了,還有那充作的戍衛的刺客,也一併交代。”
……………
陰雲密佈,厚重的濃黑色壓在高粱山的上空,似有傾盆大雨。
山腳市鎮一陣喧譁,趕車的趕車,收攤的收攤,這喧譁卻並非尋常市井的熱鬧,而是裹著倉惶與壓抑的亂流。
糧店掌櫃肥胖的身軀擠得門框嘎吱作響,推著門板把米放地窖,沿街的小販早已失了叫賣的從容,手忙腳亂地收起攤子。車馬店前更是亂成一團。幾輛原本要上山的運貨騾車,此刻被主人死命拽著韁繩調頭,車伕們臉上沒了往日的粗獷談笑,只剩下焦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
不消多時,馬蹄聲踏破喧譁,隨著一隊黑甲人馬似洪流般湧入,整個市鎮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按下了聲音,街道瞬間變得空曠死寂。
頃刻間,幾十位鐵鱗騎士便包圍了一座客棧,或立在簷下,或封鎖街道,或蹲伏到另一處屋頂,如一張大網般將此地團團包圍。
一匹高頭大馬從鐵鱗軍間緩緩走出,馬主扯著它朝客棧而去。
酒肆茶樓的窗戶大多緊閉,只餘一兩條縫隙。裡面人影晃動,卻沒了平日的喧鬧猜拳聲,只有低低的、模糊不清的議論嗡嗡作響。
“昨兒個那動靜……我的天爺,又是打雷又是火光,王府的鐵鱗軍跟鐵流似的往下湧……”
“噤聲!不要命了!秦家的事也敢嚼舌根?趕緊躲著!沒被聽到就是祖宗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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