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協律郎

第34章 “文學與吏治”幾點思辯及本書背景的說明

有關開元十四年這一場政鬥,以及發生在開元年間其他的中樞鬥爭,有一種觀點叫做文學與吏治之爭。

很多人在這一視角框架下去總結和解釋開元時期的中樞政局,但也有人提出質疑和反對。

簡單說下我的觀點,我認為這種觀點既不準確,也不全面。

這種觀點認為文學與吏治之爭發軔於武周時期武則天與狄仁傑的一場對話,武則天要狄仁傑推薦賢良,狄仁傑回以若求文學之士,李嶠、蘇味道足矣,但如果要求卓犖奇才,則荊州長史張柬之才堪宰相,由此埋下了文學與吏治之爭的一個伏筆。

之後這種爭鬥出現於開元初期,主要表現為作為吏治派代表的姚崇對文學派張說等人的排擠打壓,而問題就出在這裡,即文學和吏治該要如何定義?標準在哪裡?張說作為文學之士,這是毋庸置疑的,此乃其人身上最大的一個標籤。但是和其相近時期遭到排擠貶謫的還有郭元振、劉幽求、鍾紹京等。

郭元振進士出身,還向武則天進獻《寶劍篇》,文學無疑。劉幽求進士出身,並在唐隆政變後短時間內連擬上百道詔書,這麼能寫,文學。鍾紹京不是進士,且卑官小吏出身,但他會寫字,書法好,文學!至於姚崇,雖以孝敬皇帝挽郎出仕,之後又應制舉下筆成章,雖然這名目一聽就是詞科,但那不重要,姚崇以吏治知名,所以他是吏治!其實張說、郭元振等人,他們除了被用一個牽強的“文學”概念聯絡起來之外,還有一個非常統一的身份,那就是唐玄宗的政變功臣。

拋開所謂的“文學”概念不談,把這幾人對標神龍五王,事情立刻就變得通順了。這幾人在政變結束後也掌握了朝政大權,並且流露出恃功而驕、妄想左右唐玄宗的意圖。

唐玄宗為了擺脫功臣的掣肘,所以將姚崇援引入朝。這思路大概類似於他三大爺唐中宗留用武三思,反殺神龍五王。

所不同處在於,唐玄宗任用的姚崇是一個治亂能臣,不只解決了功高欺主的功臣群體,更將開元初期的混亂政治匯入正軌。而唐中宗選擇的武三思則是一個添亂老賊,解決完神龍五王之後,便一起放飛自我了。

按照這種觀點,得虧武三思沒啥才名,也很難跟張說聯絡起來,否則所謂的“文學與吏治之爭”,早在中宗朝就該爆發了。因為神龍五王多是狄仁傑所引,正符合吏治的定義。

由此也可見,所謂的文學與吏治,本來就是比較模糊寬泛的概念,與其說是定義,更像是羅織。而且這概念容易給人一種望文生義的誤解,即文學便是誇誇其談,吏治則是埋頭苦幹,已經預設了褒貶、失去了客觀。

再拿玄宗一朝最符合這一特徵的張九齡與李林甫之爭來說,張九齡即是文學,李林甫則是吏治。

具體表現在張九齡及其黨羽對李林甫和他同黨的不屑與貶低,這當中一個比較著名的事件就是張九齡阻止在隴右、朔方戍邊有功的牛仙客入朝。

這件事最終以張九齡被罷相、牛仙客入朝拜相而告一段落,並且留下了一個“九齡書生,不達大體”的印象。然而接下來精彩的來了,牛仙客入朝拜相,他幹了什麼?牛仙客入朝之後,將其在隴右所積累的先進工作經驗、尤其是當中的核心“和糴”大面積的推廣開來。

所謂和糴,便是政府出錢購買民戶家中的餘糧,政府獲得了豐富的錢糧儲備,民戶也獲得了現錢可以用於消費。

史載和糴法推行之後,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困擾大唐政府許久的糧患得到了非常完美的解決,以至於當年就詔告江南地區“以布折租”,稍微翻譯一下就是:租米不用運了,直接打錢!但很多看起來很美好的事情,其實不耐細翻。

首先要明確的一點是,和糴並不是常平倉那種豐年買入、荒年賣出,政府託底維持糧價、以防穀賤傷農的行為,而是官府購買擴大物資儲備的政策,是政績的一項重要內容。

政績要怎麼體現?花更少的錢,買更多的糧!這項工作如果做好了,那是可以直接入朝做宰相的!有了這樣的政績指標,什麼官員會不心動,當市場行為與仕途前景掛鉤,作為交易另一方的民眾利益如何確保?你不賣?你不賣哪來的錢交稅?花你的錢,買你的糧,敢說半個不字?和糴對於統治者還有一個非常好的點,那可就是可以迴避擱置封建社會一個根本性的矛盾,即土地兼併。反正我只需要收取稅錢購買糧食,土地誰種不是種?大地主家積糧成千上萬石,平民小戶不過三五斗而已,買誰的方便?

在牛仙客拜相之前,唐政府倒也曾經採取過和糴的做法,但那都是臨時性、小範圍的施行,並非常規的政令。和糴也並非不好,起碼在牛仙客任職隴右推行和糴時,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擴充軍需、助益邊防的效果。

但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要辯證看待啊我的朋友!和糴再好那也不是萬能藥,但在牛仙客的認知中,和糴就是頂呱呱,況且除了這個他也不會幹別的。

所以腳踏實地、埋頭苦幹的牛仙客入朝拜相時間不久,就達成了“收穀米於府庫,結民怨於天下”的成就。而從這一事件中,又可以提出一個疑問,是不是文學也可以分學霸與學渣、吏治又可以分良吏與劣吏?

至於張九齡的宿命之敵、牛仙客的親密戰友李林甫,又算是良吏還是劣吏?

李林甫何許人也?他的舅舅是姜皎,唐玄宗廢后都要與之嘀咕幾句的密友。他的姨夫是源乾曜,開元年間任相時間僅次於他、長達九年多。他的親大爺李思訓,是陪葬唐睿宗橋陵的宗室大臣。

如果說這時代真有什麼所謂天龍人,那李林甫就是,對其而言人生如果有什麼黑暗時刻,那得是跟裴光庭的夫人玩遊戲時不敢開燈。

李林甫的履歷也對得起他這出身,長期在京中擔任各種朝職,幾乎沒有什麼外任地方、長期主政州縣的經歷,除了精熟於朝中諸司行政管理的章程技巧之外,還耳聞目睹了眾多互相傾軋的政治鬥爭,甚至很多時候都身在現場。

李林甫無學術,換言之他很少能從古人政治經驗中汲取養分,凡所積累皆是耳聞目睹與自身積累。所謂的吏治放在他身上恐怕不合適,應該是治吏。李林甫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或許不高,但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則是他專長。

如果僅止於此,就能讓李林甫在宰相的位置上一待這麼久嗎?只能說大唐底子厚,禁得住造。要知道女主臨朝的武則天從高宗去世到神龍革命,折騰的時間可比李林甫還要長,而且那博弈難度與烈度又比李林甫時期高得多。

李林甫只要無底線的迎合晚年昏聵怠政的皇帝,將一些憂患和矛盾暫時掩蓋下來,同時收拾那些潛在的和露頭的對手。如果這也算能力卓越,那許多亡國之君身邊盡是護國能臣!

時間長與能力強本來就是兩個概念,並不能直接畫上等號。

諸如在李林甫之前,他的姨夫源乾曜才是開元時期擔任宰相時間最長的人,足足有長達九年多的時間,與姚崇、張嘉貞、張說、李元紘、杜暹等宰相都搭過班子,堪稱開元中前期的政壇不倒翁。

但這足以說明源乾曜的能力高到不可取代,其他宰相都不如他嗎?細究源乾曜為相九年多,在開元政治當中留下什麼,大概只留下了他自己。

源乾曜謙和謹慎、明哲保身,不爭國事、坐等分功。他謹慎到什麼程度?他的大舅子和薦主姜皎,被宰相張嘉貞所打擊,杖刑並加流放以致流放途中身死。源乾曜當時官居侍中,同樣也是宰相之一,卻不敢爭。

反倒是之後歸朝的張說為姜皎不平,認為姜皎“官達三品,亦有微功,有罪應死則死,應流則流”,但卻不應該加以笞辱。

源乾曜的謹慎還體現在針對李林甫的評價上來,便是那句“郎官須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豈是郎官耶”。

有人認為源乾曜這句話是在掩飾自身在中樞裡的人事話語權不足,刻意貶低李林甫,畢竟之後的李林甫在盛唐政局中所取得的成就與存在感要比源乾曜還大得多,怎麼就不堪郎官了?

首先要解釋一點,源乾曜並沒有拒絕提拔李林甫,只是拒絕了李林甫想要擔任司門郎中的請求,但在數日後便將其授任為太子諭德。

司門郎中是刑部下屬從五品官,太子諭德則是東宮正四品職。源乾曜不是沒有提拔李林甫的能力,他是真的瞧不上當時的李林甫。

年輕時的李林甫事蹟並不彰顯,但透過各種記錄大概可以將其形象稍作勾勒,出身貴族之家,精通律呂享樂,文化程度不高,行為有失檢點,名聲大概也不怎麼好,一個比較典型的紈絝子弟。

這樣一個小曹賊把他安排在南省要司擔任郎官,誰能保證他不會掉鏈子?

須知唐代官員犯錯,那麼他的薦主也要承受責罰的,因此而翻車的唐代高官數不勝數。包括姚崇、宋璟,乃至於之後的張九齡,都是因為舉薦人物被抓到把柄從而牽連自己被奪權。

源乾曜生性謹慎,他會把自己的政治命運寄託在李林甫這種人身上?所以寧可給李林甫安排一個品秩更高但遠離中樞事務的官職,也不敢將之延攬到南省來增加出錯的機會。

對於真正有才能且值得信賴的人,源乾曜也會給以極大的提拔與支援,就比如宇文融。

源乾曜在擔任京兆尹時期,便已經對當時擔任下屬的宇文融深表讚賞,並將其舉薦入朝,之後宇文融幾次大的提升,源乾曜也都多有支援。

甚至可以說引薦宇文融入朝,就是源乾曜給開元政治做出的最大貢獻,只不過宇文融本身才力卓著,反而讓源乾曜在當中的存在感並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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