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廊道中。
小萬曆走在前方,沈念落後一步,馮保緊隨其後。
沈念開口道:“陛下,閣老告知臣遼東之國醜後,臣與閣老的意見也有些出入,隨後,臣說服了閣老!”
“朕不用頒罪己詔了?”小萬曆滿臉興奮。
沈念搖了搖頭,認真說道:“臣以為,除了陛下應頒佈罪己詔外,內閣、六部、遼東軍政主官都應被重罰,閣老還應帶著六部九卿的主官向城郊北的遼東災民致歉……然後朝廷將此事的前因後果,以邸報公文的形式,傳遍天下,甚至可以編撰成書,以留後世。”
沈念將在張居正面前所說的建議,又複述了一遍。
“什麼?”小萬曆一臉不解地看向沈念。
罪己詔本就丟人。
如果再大書特書,留書傳世,那將更加丟人。
他還未親政便背上流傳後世之大錯,他如何還能成為堯舜之君?後面的馮保,面色一黑。
其扭臉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兩名宦官,只要小萬曆斥責沈念一番,他就敢命人廷杖沈念一頓。
廠衛們接到皇命,連張居正都敢揍!沈念接著道:“陛下,遮醜不如揚醜,遼東百姓遭災,地方官吏貪墨,受害之民,罵的定是陛下,因為您是大明的當家人。”
“解決此等國醜的最好方式,就是讓天下百姓看到您的誠意。”
“煌煌史書抵不過百姓悠悠之口,大明君臣齊齊認錯,才是最好的處事態度,有此態度之後,撫慰災民、重懲貪墨官吏,才能讓百姓看到朝廷的誠意!”
“陛下,您必須站到最前面來,天下無十全十美之君王,但為明君者,無不敢於擔責認錯,敢於向天下人直言朝廷之過!”
“陛下,此舉是避免流民暴動,使得朝上言官、朝下書生無法狂吠亂言的最好方式,亦是讓大明君臣以此為恥,勤於政事的最強動力!”
……
小萬曆眉頭緊鎖。
道理誰都懂,只是做起來太難。
莫說皇帝,即使是普通百姓也不願朝著自己身上抹髒。
治國無方的惡名一旦掛在身上,以後再想洗掉,那就千難萬難了。
沈念見小萬曆有所觸動,又道:“如果陛下還在糾結,臣懇請陛下微服出宮,去城郊災民的棚戶裡看一看!”
小萬曆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沈念再次提高聲音,道:“陛下,如果您連這點風浪都要躲避,以後怎能撐得起大明江山?”
小萬曆遲疑了一下,看向馮保:“大伴,安排一下,朕要出宮。”
“此事可告知元輔,但不用告知母后,明白嗎?”小萬曆補充道。
此刻的小萬曆,面色嚴肅,馮保根本不敢反駁。
……
一個時辰後,已近黃昏。
小萬曆、沈念、馮保三人身穿普通布衣,在三十多名便衣錦衣衛的暗中保護下,來到城北安置遼東災民的棚戶區。
小萬曆走下馬車,便被眼前的場景驚住了。
所謂的棚戶。
就是以木樁、樹枝為柱子,混合著裹著溼泥的葦蓆、乾草為遮擋,搭建的簡易棚子。
他雙腳一落地,便聞到一股刺鼻的騷臭味。
在沈唸的指引下,他順著前方一條寬約不足七尺,踩出來的小土路走去。
此刻。
路邊立著三十多口大鍋,咕嘟咕嘟,煮著一鍋鍋冒著怪味的灰褐色稀粥。
災民們各個衣著破爛,蓬頭垢面。
有人連雙鞋都沒有,一眼就能看到腳上紫黑色的凍瘡。
有人瘦得就像一片枯樹葉,兩眼內凹,無一絲亮光。
還有人在棚戶裡用幹糞和泥土圍了一個窯口,牛糞有禦寒作用,然想搶到如此多的牛糞,似乎只能在京師附近才能辦到。
這時。
兩個臉上有凍疤的七八歲孩子端著碗從小萬曆的身邊走過。
他們手足浮腫,脹著肚子。
這個小萬曆知曉,張居正給他講過,這是吃了觀音土的反應。
曾經,災民不過是小萬曆眼裡的一個數字。
他想象中的慘。
只是以為是天災所害,百姓只是暫時吃不飽,睡不暖,而非餓成皮包骨頭,甚至喪命。
一點尊嚴都沒有。
他清楚,這群能跑到京郊的,已經好過絕大多數災民了。
這一刻。
小萬曆心中想道:他若生活成這樣,會愛這個朝廷嗎?會為大明江山赴湯蹈火嗎?小萬曆眼眶發紅,慢慢地朝前走著。
他任由災民打量著自己,但卻不敢與他們對視。
他自詡為大明之主,心中有愧。
約兩刻鐘後。
在馮保的催促下,小萬曆返回京師。
他坐在馬車內,眼眶泛紅,一言不發,直到快至禁中,他朝著沈念道了一句:“朕一定會說服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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