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常朝之後。
沈念拿著阿吉繪製的木生姐姐玉潤的畫像,來到棋盤街西側、通政司對面的錦衣衛衙門。
他告知門前守衛,前來拜訪錦衣衛千戶周海。
周海作為馮保的乾兒子。
遊走於東廠與錦衣衛之間,乃是京師的訊息通。
京師內,他都找不來的人,恐怕就只能靠官衙貼出懸賞告示去找了。
沈念選擇在大白天堂皇正大地登門拜訪,其實比投遞拜帖,私下見面更加妥帖。
二人私下見面。
一些言官很容易大做文章,因為廠衛直屬皇權,文官不可私下與他們走得太近。
沈念像辦公事一樣去做私事,反而不會令太多人關注。
此事對周海而言,乃是芝麻大的小事。
他最多匯稟給司禮監馮保或北鎮撫司鎮撫使曹威。
而“買賣假揚州瘦馬”這種低階勾當,誰幹誰遭人唾棄,司禮監與錦衣衛絕不會幹,一些高官貴戚也不會幹。
故而尋他問詢,不會走漏風聲。
至於沈念這番“上衙時順嘴問一句私事”的行為,過錯如芝麻綠豆大小。
即使被一些吹毛求疵的言官知曉,都認為不值得浪費紙墨彈劾。
很快。
便有錦衣衛將沈念引了進去。
“沈編修,恭喜高升,今日怎麼有空來找我了,可是有要事?”周海迎了過來。
“周千戶,不算是要事,可否屋內小敘?”沈念朝著周海拱手。
“好!好!”周海笑著將沈念引入屋內,他對一般的正七品可從沒有如此客氣。
隨即。
沈念道出了家僕親姐疑被人當成瘦馬拐到京師販賣之事,並拿出了畫像。
“遼東過來的?約在去年年底被送到京師?”周海想了想,然後看向沈念。
“沈編修,我可能知曉她的下落,但還需要確認一下,你是想讓我確認後直接救人,還是隻需告訴你她的下落?”
此話一出,顯然是有線索,而問得也非常有水平。
京師之內,只要不是關在詔獄或有御旨,幾乎沒有錦衣衛撈不出來的人。
周海救人一定會使用非常規類方式,可能用錢,可能用勢,也可能直接去搶。
待救出來,沈念便欠了他一個大人情。
沈念想了想,道:“我想先知曉人在哪,具體情況如何,至於如何救人,如果到時需要麻煩周千戶,我再叨擾。”
若確認對方暫時安全。
沈念還是想用更正規的方式,將這些人販子與幕後之人一鍋端,救出更多人。
翰林院出身的人,不能走使得道德有瑕疵或授人以柄的偏門。
“好,最遲今日黃昏,我給你回覆!”周海非常乾脆果斷地說道,他非常願與沈念這類仕途前景甚是光明的官員交往。
手上沾血太多。
他也盼著日後被人攻擊時,能有個說話有用的官員為他說句好話。
隨即,沈念便離開了。
……
臨近黃昏,周海命人送來訊息。
“人在掛竿茶社,內有女子三十人左右,皆遭哄騙,月底清賣,幕後東家為北城兵馬指揮司副指揮黃成,指揮使張順天亦有分贓。”
掛竿茶社,非一般茶鋪,而是一群強丐聚集,組建的民間社團。
當下,京師乞丐總量不下萬人。
一部分是遊手賭博之人。
一部分是荒年飢歲的災民逃荒,逐漸變成流民乞丐。
京師的蠟燭寺、幡竿寺皆是留置乞丐之所,但根本不夠用。
至於強丐。
則是一群遊手好閒、不事生產、強橫少壯之徒,白天索討酒食財物,晚上或盜或搶,甚是囂張。
積攢了一些錢財後,便開始做一些灰色買賣,比如賭坊、驢打滾(高利貸)、人口買賣的牙人等,專欺更底層的人。
他們上面大多有官員胥吏撐腰,也更懂得如何欺負窮人。
沈念坐在書案前,思索著如何透過正規途徑去救這些被騙被拐的良家女子。
他若直接報官或撰寫奏疏呈遞內閣,效果不佳。
對方得到訊息後,可能會第一時間將人轉移。
即使未曾轉移。
他們手裡絕對握有這些女子的僱傭契約,聲稱他們只是媒牙子,而這些女人都是自願為妾,根本不屬於販賣人口。
真打官司,沈念不一定能贏,他也不適合捲進這種糊塗賬中,更沒有精力去尋證據。
突然,他眼前一亮。
“驅趕遼東流民的,不就是北城兵馬司的人嗎?有了!”沈念興奮起來。
……
黃昏放衙後。
沈念回到家中,將阿吉和木生叫到面前。
“木生,我已知你姐姐的下落,她在月底之前還算安全,不過要將她救出來,還需要你來做。”
“我?我如何做?若能以命換命,我也願意!”木生揚起腦袋說道。
“不需要你以命換命,明日一早,你隨阿吉前往城郊,尋找同為遼東的流民,無須多,五人即可,要嗓門洪亮的。”
“阿吉,你為他們都買身衣服,切記,是打補丁的舊衣服,然後將他們在午後拉到城內,於正陽門外暫歇,我準備讓他們去告狀,訴狀你來寫。”
……
沈念佈置好後,回到書房,思索計劃有無缺漏之處。
他的具體措施是:讓這些流民來京內告狀,控訴遼東賑災銀被吞,控訴北城兵馬司驅趕毆打災民,先將北城兵馬司捲進來。
外地百姓來京告狀,正規渠道有二。
其一,向通政司遞交訴狀;其二,敲擊午門外的登聞鼓直訴。
但目前,這兩種渠道對百姓而言幾乎都行不通。
首先,從外地到京師,大多路途遙遠,很多百姓都不識字,還要請訟師撰寫訴狀,來來回回耗銀可達十餘兩,這相當於一名中等農戶的兩年收入。
其次,地方官員賄賂五城兵馬司或順天府的胥吏,使得外地告狀的百姓根本無法進京。
最後,即使有百姓能來到通政司或午門前,也會有胥吏阻攔,將其驅逐。
當下,午門前的那架登聞鼓是給人看的,而不是給人敲的。
至於通政司。
一些底層官員想彈劾上官都不一定能呈遞奏疏成功,更不要說底層百姓了。
當然,還有其他特殊渠道。
如:攔與喊冤,依託士紳、科舉考生、致仕官員告狀等。
但這全憑運氣。
搞不好還會被扣上“驚擾官駕、誣告官員”的罪名被責罰。
依照《大明律》,越本管官司輒赴上司稱訴者,是要先笞五十的。
沈念讓這些人換衣服,乃是為了讓他們以“底層勞力”的身份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