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詔獄,刑訊牢房內。
當錦衣衛將刑訊逼供過的絲綢商李文來、生員封永、教坊司左司樂許三娘以及奄奄一息的生員陳志拖到陳家書籍鋪掌櫃陳正遠與其子陳信面前後。
陳正遠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我招!我招!張園酒宴是我……我與絲綢商李文來、生員封永共同謀劃的。”
“我是主謀,但此事與吾兒無關,與吾兒無關!”年近五十歲的陳正遠雙手撐地,由癱坐狀變成了下跪狀。
其子陳信驚恐地跪在陳正遠旁邊,一臉迷惘。
隨即。
李文來等人又被拖拽了出去,單獨審問。
曹威看向陳正遠,問道:“說一說吧,你是如何謀劃的?”
“指揮大人,能否……能否先讓我兒在外面待著,他……他與此事無關。”
曹威看向陳信。
後者嚇得渾身顫抖,胯下已是一片溼。
他擺了擺手,命兩名錦衣衛將陳信架了出去。
“一字一句,皆記錄在案!”曹威朝著一旁負責記錄供詞的錦衣衛說道。
陳正遠緩了緩,說道:“生員陳志經常來我店內購買筆墨書籍,我與他相熟後,他稱與呂次輔的兒子交好,二人經常交流樂道,然後我便生出一個謀財之策,欲假借呂次輔長公子之名,舉辦一次生員、舉人與商人相互結識的宴會。”
“隨後,我找來了熟人,絲綢商李文來和生員封永。”
“我們一拍即合,二人打著呂次輔長公子的名號,邀請商人、生員、舉人聚會,我……我讓生員陳志去騙呂次輔的長公子前往張園,事後許諾給他五百兩白銀。”
“我與絲綢商李文來、生員封永就相當於牽線搭橋的居間人,事後,商人、生員、舉子們有合作,我們也能得到好處,另外,封永承諾將會介紹更多朋友來我的書籍鋪捧場。”
“我知曉呂次輔長公子向來深入簡出,假借他的名聲,他也不一定會知曉,即使知曉了,他也不願將此等真假難辨的事情擴大化,畢竟他也去了張園,故而不懼後續有麻煩。”
“至於……至於教坊司左司樂許三娘,她曾是……是我的外室,再加上我是用呂次輔張公子的名義請她幫忙,又給了她五百兩,她自然不會拒絕此事。”
……
曹威微微皺眉,問道:“張園宴會中,舉子生員與商人們認鄉誼、談姻親,乃是士商結交的大好時機,為何你未去?你兒子也未去?”
“我……我……不喜那種場合,不願拋頭露面,至於我兒子,他……他沒準兒很快就是舉人了,來年還有可能是進士,我……我不願讓他去那種骯髒之地,我舉辦這種酒宴,只是為了賺錢!”
“哼!一邊嫌那種地方髒,一邊又伸手掙髒錢,你不髒嗎?”
“指揮大人,京師之內,為官員與商人牽線搭橋的居間人非常多,您……您不能只查我一個啊,我假借呂次輔長公子之名,確實有罪,但那些達官貴人也在做此等事情,是不是也應重懲他們?”
“這不是你應考慮的!”
曹威說罷,離開刑訊牢房,來到了隔壁屋內。
屋內,沈念朝著曹威攤了攤手,示意陳正遠的招供,與他預料的一模一樣。
片刻後。
錦衣衛千戶周海走了進來。
他將剛才審訊絲綢商李文來、生員封永、教坊司左司樂許三娘所得的供詞拿了過來。
周海道:“李文來、封永、許三娘三人皆已認罪,他們之前沒有供出陳正遠,是因將此事栽贓到呂興周身上,他們罪輕,若供出陳正遠,他們便也成了主謀之一。這幾人的證詞合情合理,能夠互證,沒有絲毫漏洞。”
曹威看過一遍後,將陳正遠的供詞與這五人的供詞放到了一起。
若無沈念夜半來北鎮撫司說的一番話。
此案到此基本就能結案了。
呂興周洗去嫌疑,呂閣老也重回內閣,北鎮撫司也會得到皇帝的褒獎。
近乎完美。
但是——
曹威細細一想,越想越覺得沈唸的猜想可能是正確的。
這幾人招認的太順利了,就像提前商量過一般。
李文來、封永、許三娘先是共同誣陷呂興周,然後在錦衣衛抓到陳正遠後,又一起稱主謀是陳正遠,供詞細節太一致了。
依照常理。
李文來與封永在張園組織晚宴應有主次之分,二人為了減罪,應互相推脫責任,互稱對方是第二主謀。
但卻沒有。
二人就像提前得知了陳正遠的供詞一般,後者招供出什麼,他們緊接著就招供出了什麼。
此刻的曹威,也被點燃起了好奇心。
且他被沈念那道“在史冊上單留一頁”的說辭所吸引。
他想了想,看向沈念,道:“還是詐一詐吧!”
沈念看向曹威,笑著道:“若詐不出來,我願承擔所有責任!”
“不!若詐不出來,咱們就當此事未曾發生過,我將這份供詞交上去就是!”曹威望著桌上的供詞,斬釘截鐵地說道。
……
近三更天,詔獄內。
一片昏暗。
不時有老鼠在枯草中鑽來鑽去,發出“吱吱吱吱”的聲音。
陳正遠蜷縮在角落裡,非常疲累,但根本睡不著。
但凡入詔獄的,第一夜鮮有人能睡得著。
就在這時,牢門突然開了。
一名錦衣衛快步走到陳正遠的面前,還有一名錦衣衛站在門口。
“你……你……你是誰?你……你要幹什麼?”陳正遠聲音顫抖地說道。
錦衣衛蹲在他的面前,壓低聲音說道:“我要你立即翻供,稱是呂閣老派人威脅你家人性命,你才承認自己是張園酒宴的主謀,陷害了呂興周。而那個威脅你的人,是一名錦衣衛,就是此刻站在牢門外的人,你指認他就行,其餘事情不用管,自有人為你減罪。”
此名錦衣衛說完後,另外一名錦衣衛扭過臉看向陳正遠。
陳正遠抬頭望去,只能看到此名錦衣衛的身形,完全看不清樣貌。
“你……你在說什麼,我……我根本就聽不懂。”陳正遠說道。
“事成之後,可保你兒子入館成為庶吉士,若此事不成,你們父子就等著流放吧!”
說罷,兩名錦衣衛便快速離開了。
此刻,陳正遠一臉懵,不知這兩名錦衣衛到底是不是自己人。
與此同時。
曹威與沈念站在詔獄內的一處拐角,等待著陳正遠喊冤。
剛才兩名錦衣衛的表演,便是沈唸的詐供之策。
詐供。
話不能多,但必須要擊中要害。
陳正遠對他這個兒子寄望甚高,但陳信考中進士的可能性並不大。
沈念篤定。
張四維能讓陳正遠冒著被流放的風險做事,必然給予其非同一般的承諾。
這個承諾大機率就是:讓陳信透過秋闈鄉試,在明年春闈也必將榜上有名。
唯有這種承諾,才能使得陳正遠甘做替罪羊。
而比春闈榜上有名,更具誘惑力的,便是入館成為一名庶吉士。
沈念讓兩名錦衣衛說話營造出緊張的氛圍,讓另一名錦衣衛沒有露臉而只露出身形,都是為了令陳正遠跳入圈套。
有些表現,越模糊,越讓人深信不疑;有些話語,只說一半,更能令人腦補出更合理的結果。
……
這一刻。
陳正遠的大腦飛快運轉著。
他在猜想剛才錦衣衛之言到底是否為真。
“應該是真的。不然誰能想到我的背後是鳳磐公(張四維)他老人家,誰又能知鳳磐公答應吾兒高中進士,我若不按照鳳磐公之意,恐怕一切承諾都不會兌現!”
陳正遠很快就確認錦衣衛之言為真。
一方面是他認為不可能有外人能知曉鳳磐公承諾令其子高中進士。
另一方面是“入館成為庶吉士”的承諾,當朝除了皇帝外,只有四個人能做到,分別是:三大閣老與掌管翰林院的翰林學士馬自強。
張居正、呂調陽、馬自強都不會為他兒子承諾,但張四維正用得著他,完全能說出此話。
另外,這兩名錦衣衛告知他時,甚是匆忙,若要故意誆騙他,不可能如此匆忙。
陳正遠想明白之後,走到牢門處,雙手放在門上,開始搖動。
嘩啦!嘩啦!門上的鎖鏈響起。
陳正遠高聲道:“草民冤枉啊!草民冤枉啊!”
當曹威與沈念聽到這道喊聲後,便知:詐供,成了!
……
約一刻鐘後。
陳正遠再次被帶到了刑訊牢房。
此刻,審訊他的是錦衣衛千戶周海。
“不是已經簽字畫押認罪了嗎?怎麼又喊冤了?”周海打著哈欠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