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
小萬曆與張居正等五名官員見沈念突然從懷裡拿出一張紙條,不由得都有些疑惑。
沈念躬身拱手道:“陛下,昨日舉子湯顯祖尋到臣,提供了一條疑似關於呂閣老長子呂興周的情報,請陛下過目。”
當即,馮保將紙條呈遞到了小萬曆面前。
小萬曆看完後,紙條又分別在張居正、張四維、馬自強、王宗沐、曹威五人的手上過了一遍。
“莫非……莫非此事真有隱情?有人想要陷害呂興周,進而逼迫呂閣老致仕或是假借呂興周之名,進行名利交換?”小萬曆說道。
此刻。
沈念一直盯著張四維,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張四維看到紙條上的內容後,面部表情並無太大變化,不過卻拽了拽官袖,撫平了上面的褶皺。
此乃緊張或恐慌時的下意識動作。
有了這張紙條,馬自強更有自信,再次拱手道:“陛下,臣相信呂興周是被人冤枉的,懇請將此案一查到底!”
這時。
刑部左侍郎王宗沐拱手道:“陛下,臣有一個疑問想要問詢沈編修。”
“問!”小萬曆直接了當地說道。
“沈編修,本官對舉子湯顯祖有所瞭解,此人向來不願與權貴交往,與你似乎也算不得相識,他有此證據,憑著舉人身份,完全可以來刑部匯稟,為何找你?”
沈念面色平靜地說道:“我也問過湯顯祖,他稱,緣由有二:其一,此證據乃是他意外聽到,真偽未辯,不敢貿然交於官府;其二,此事可能涉及到京師某些官員,他擔心訊息外洩。”
沈念已說得非常委婉。
所謂“訊息外洩”,其實就是不相信刑部,認為刑部官員有官官相護、提前銷燬證據的可能。
“不相信刑部而相信與他並不算相識的翰林編修,這個解釋還真是奇怪!”王宗沐皺著眉頭,不能理解。
他是在質疑此紙條內容的真實性。
聽到此話。
一旁的馬自強直接道:“王侍郎,沒有什麼奇怪的,你若能提出百家議政之策,京師如湯顯祖這類的讀書人也會尊崇你,願將心裡話告訴你!”
馬自強說話很直接,但卻又令人無法反駁。
此乃實情。
王宗沐顯然沒有意識到沈念提出百家議政之策的含金量,也高估了刑部在廣大讀書人心中的地位。
“臣無異議了!”王宗沐朝著小萬曆微微拱手,退到了一旁。
這一刻。
沈念突然覺得,這個王宗沐可能也有問題。
他與張四維雖沒有過多來往。
但去年曾巡視山西,與刑部尚書王崇古乃是直接的上下級,關係非同一般。
小萬曆看向張居正,道:“元輔,此事存疑,朕也擔心呂閣老因此事的結果不明不白而想不開,不如便細查吧!”
“臣無異議,臣懇請接下來的調查以錦衣衛為主。”張居正說道。
此事若涉及誣陷當朝閣臣,令錦衣衛來查自然是最合適的。
且六科言官有權力監視六部,卻無權力監視錦衣衛。
由錦衣衛調查。
張園酒宴即使是呂興周主使,小萬曆也還有可能將對呂調陽的牽連降到最低。
張居正思考問題,向來都是:以大局為重。
小萬曆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兼北鎮撫司鎮撫使曹威。
“曹指揮,此事便由錦衣衛主查,務必儘快調查出結果,結果出來後,第一時間向朕匯稟。”
“臣遵命!”曹威拱手道。
此刻,沈唸的注意力仍在張四維身上。
他觀察張四維的表情與下意識的小動作,越來越篤定,張四維就是幕後的主使者。
但這一切都是沈唸的推斷。
此案要想牽連到張四維身上,非常困難,恐怕難以找到任何證據。
沈念目前還不能胡說。
他不得不佩服,張四維這一招非常老辣。
他今日表現積極,賣力為呂調陽說情,一方面是為促成“以大局為重”的發生,另一方面也為了排除自己的嫌疑。
誰都知曉,呂調陽致仕,次輔人選自然會是張四維。
其是最大受益者。
但張四維看出小萬曆與張居正一定會保下呂調陽,故而來了這麼令人意外的一招。
他在為自己鋪路。
為自己的家屬親眷犯錯時,也能獲得一個“以大局為重”的特權。
沈念預測。
這絕不會是張四維提前抵禦海瑞衝擊晉商、晉官的第一招,也不會是最後一招。
只是他這種招式,實在卑鄙了一些。
……
午後,北鎮撫司。
沈念與湯顯祖來到衙署之中,向錦衣衛述說口供。
當下的沈念,也算是一名間接的證人。
湯顯祖在口供上簽字畫押之後。
曹威說道:“沈編修、湯舉人,若此口供真實,那八月十二日晚,清茶坊對話的兩個人,應該有一個是呂興周的朋友,參加此次順天府鄉試的生員陳志。”
“據呂興周交待,那日規勸他前往張園欣賞雅樂的正是此人。不過陳志只稱是與呂興週一起去了張園,並不知有教坊司的樂伎,更不知是不是呂興周舉辦了這場酒宴。”
“若他能招供,供出與他對話的那個人,此案便有了突破口。”
曹威又看向湯顯祖,問道:“湯舉人,僅聽聲音,你可能辨別出來?”
“可以,學生喜歡戲劇,對聲音很敏感,只要他開口,便能辨別出來。”湯顯祖非常篤定地說道。
……
片刻後。
三人來到詔獄,走到一間陰暗潮溼的牢房前。
關在裡面的正是呂興周的樂友,陳志。
千戶周海看向陳志,瞪眼道:“陳志,再將你那日在張園飲宴的情況講一遍。”
“我……我已經講三遍了,實在不想重複了……我……我……我講!”陳志見周海一瞪眼,連忙改口。
詔獄與刑部可不一樣。
刑部打人會給出一個理由,詔獄打人,連編出一個理由都不需要。
“中秋日,近黃昏,我與呂家大公子呂興週一起,坐著馬車去了張園,約大半個時辰後,我們剛到門口,絲綢商李文來與生員封永便熱情迎接,他們似乎與呂大公子甚是熟識……”
不遠處,湯顯祖認真地聽著。
不到半刻鐘。
他便非常篤定地說道:“沒錯,這個就是說出‘維師(呂興周字維師)素來不愛這種場合,恐怕不會來’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有錯。”
曹威面帶興奮。
“好,不出今晚子時,本官絕對能讓他將另外一個人招出來!”
隨即。
曹威命千戶周海將沈念與湯顯祖送到了北鎮撫司衙門外。
湯顯祖朝著沈念拱手道:“沈編修,學生已完成任務,先行告辭了!”
說罷,湯顯祖便離開了。
若是別的生員舉子,巴不得與沈念多說幾句話,拉近一下關係。
因為誰都知曉當下京師仕途前景最好的年輕官員便是沈念,若能與其交好,即使對明年的春闈無益處,也對日後的仕途大有裨益。
但湯顯祖是個例外,他不願與官員交往。
沈念望著湯顯祖,喃喃道:“放心,有我在,你的仕途不會那麼坎坷的。”
……
不多時。
沈念回到了翰林院編修廳。
他相信曹威一定能將另外一個人揪出來,但他也相信依照張四維的能力,定然不會讓此事牽連到他。
此刻的沈念,正代入張四維的視角,思索著他面對湯顯祖這條證據,將會如何處理。
“殺人滅口?不會,這隻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唯一的方式,就是尋一隻替罪羊,讓此事儘快結束,對,尋一隻合適的替罪羊!”沈念喃喃說道。沈念知曉,或許憑藉此事鬥不倒張四維,但他不願這類卑鄙的陰謀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