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清晨,皇極門下。
常朝朝會。
兵部左侍郎、漕運總督吳桂芳被緊急召回,被禁足的殷正茂與沈念身穿官服,也出現在文官佇列中。
稍傾。
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禮,鴻臚寺官奏“班齊”後,朝會正式開始。
當下的常朝朝會,已不再流於形式,而漸漸成為解決朝政大事的主要方式。
依照常例。
最開始,應是通政使司當值官員朗誦近日奏疏。
然這幾日的奏疏,全是彈劾殷正茂與沈唸的,無須念,群臣也知曉是什麼內容。
小萬曆高聲道:“今日免誦奏疏,專議通州漕運之事。”
小萬曆話音剛落,戶科給事中王蔚便站了出來。
“陛下,內閣閣臣殷正茂無視法令,擅殺未曾複核罪名的官員,性質極為惡劣。翰林院侍講沈念有規勸之責,然不但未曾履行,反而助其行惡,實為幫兇,臣以為今日討論此事,二人不應立於朝堂之上!”
王蔚挺著胸膛,聲音甚是洪亮。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
一時間,十餘名官員都站出來附議。
小萬曆看向王蔚,問道:“王給事,朕剛才說今日專議何事?”
王蔚梗著脖子說道:“回陛下,自然是議內閣閣臣殷正茂與翰林侍講沈念處理通州漕運事不當之罪!”
“朕是這樣說的嗎?”小萬曆反問道,語氣驟然變得冰冷起來。
王蔚與其後面的一眾附議者都有些發愣。
小萬曆繼續道:“朕的原話是什麼,回話!”
王蔚想了想,道:“今日免誦奏疏,專議通州漕運之事!”
小萬曆緩緩站起身來,俯視下方。
“通州漕運雖已恢復正常,然運河河畔民怨滔天,百姓都在辱罵漕運官吏以人為畜,都在言苛政猛於虎,難道你們聽不到嗎?”
“今日最重要之事,是解決運河上長期積累的民怨,是使得運河暴亂之事日後不再發生,而後才是討論他們二人的罪行,孰輕孰重,難道你們看不出?”
小萬曆微微皺眉。
“北運河段,司禮監外派太監、都察院御史、工部郎中、戶部郎中,全部夾私貪墨,朕需要了解情況,大家都需要了解情況,你們能比他們二人更瞭解通州段漕運的情況嗎?朕是不是將他們處死,你們就滿意了,此事就能解決了?”
“許多官員言政,只會高呼重懲出現問題的官員,而提不出一道有用之策,這樣的言政方式,不是朝廷所需的!”
“朕感到痛心的是,奏疏滿御案,卻無一本是解決漕運問題的奏疏!朝廷一邊向天下黎民宣稱要創造一個使得天下黎庶皆可飽食的盛世,一邊卻讓一群漕運勞工因勞役而累亡,你們不覺得丟人,朕覺得丟人!”
小萬曆罕見在常朝上發脾氣,下方的文武官員齊齊拱手低頭。
“臣有罪,請陛下責罰!”王蔚與附議他的官員跪地齊呼,額頭上滿是汗水。
在他們眼裡,今日最要緊之事,就是令朝廷重懲殷正茂與沈念。
“退下吧!”小萬曆說道。
頓時,這些人全都灰溜溜地回到佇列中。
沈念不由得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張居正。
當下的小萬曆顯然沒有說出這番話的水準,定然是張居正教他的。
張居正輕捋鬍鬚,對小萬曆的表現甚是滿意。
他猜到有官員會這樣做,故而特意提醒小萬曆應如何反駁。
官員們“喜懲罪官而輕解決之策”乃是長久以來的朝堂通病,張居正剛好趁此機會讓小萬曆警告他們一番。
待小萬曆再次坐在御座上,張居正站了出來。
此時。
滿朝文武也只有張居正敢站出來說話。
“陛下,接下來令殷閣老、沈侍讀匯稟一下當下漕運存在的問題吧!”
“好!”小萬曆點了點頭。
很快。
殷正茂與沈念同時走出,匯稟起了通州漕運存在的問題。
漕運勞工暴動的直接原因是——
酷暑之日,中暑墜河數百人後,通州州判丁元植向四名上官請求准許勞工們在午時未時休息,不準,請求增加月錢補給,不準,請求每日多給一些米食,仍不準。
之後,勞工們發現被砍那四人夾帶私貨,然後瘋搶。
丁元植與他們商量無果,反被扔進河中,獲救之後,丁元植想將此事鬧大,引得朝廷重視,便率領一眾漕工控制漕船,將四人綁了起來……
此舉,雖然違背法令,但實屬無奈。
“陛下,丁元植聚眾暴亂,綁架上官,確實有罪,然其目的乃是為了幫漕運勞工尋求權益。”
“臣以為,導致此事發生的根本原因是:其一,地方州府強徵百姓,幾乎無償,且勞動量過大,百姓無法忍受,暴亂乃是遲早之事;其二,官員盤剝嚴重,官員胥吏夾帶私貨,加劇了對漕運勞力盤剝,實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其三,漕運河官逼迫太重,為完成任務,晝夜不歇,完全不憐惜百姓性命,故而被百姓稱為河上苛政!”
說罷,殷正茂看向兵部左侍郎、漕運總督吳桂芳。
此事,自然應由他來回答。
吳桂芳大步走出,首先拱手道:“陛下,漕運忙碌之時發生此等暴亂之事,是臣職責所失,然漕運有漕運的難處。”
“成化七年後,大明漕運主體為軍運,共置12萬餘名漕軍負責運輸,承諾每人每年有月糧12石,並有行糧每人每年2到3石不等,然近年來,月糧經常推遲發放,甚至不發,使得漕軍夾帶私貨者甚多,有的甚至成了逃軍,朝廷對此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得已,只能使用民運。民運主要有兩種方式,其一是勞役,此為強制無償制,只提供少量口糧或工食銀;其二是僱傭,即花錢僱傭百姓擔任漕運勞工。”
“因一條鞭法仍處於試行階段,北方大多沒有以銀代役之說,故而運河上勞役較多,在一眾監察官的逼迫下,運河河畔的地方主官不得不強徵民夫,故而形成了民怨,但又不能耽擱了漕運!”
“至於官員們夾帶私貨,有人確實為了貪墨不假,但漕船損耗、河道疏通、僱傭民夫,購買各種拖拽船隻的物品,皆是地方州府出錢,他們不得不想辦法夾帶私貨貼補。”
……
“所謂的河上苛政,累死了百姓,極大原因是朝廷定下的任務較重,而運河上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故而所有地方官都希望儘快完成任務,使得運河畔的百姓非常辛勞!”
……
吳桂芳說完後,殷正茂與沈念皆無奈一笑。
他們稱:地方州府強徵百姓服河上勞役。
吳桂芳稱:是因朝廷短缺漕軍月糧,使得漕軍逃亡,不得不強徵百姓。他們稱:官員胥吏夾帶私貨,謀取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