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立政殿的書房裡,李世民狠狠打了個噴嚏。
韋貴妃端來一碗溫酒,嗔怪道:
“陛下也忒不愛惜身體了,天氣再熱,也不該拿冰酥山當飯吃呀。”
酥山是奶油冰淇淋的大唐版本。
立政殿是位於後宮之外的帝王寢殿,方便皇帝召見近臣。
韋貴妃身為四貴妃之首,慢慢享有了長孫皇后的部分特權,比如獲准在立政殿服侍聖上。
李世民看著酒碗,臉拉了下來:
“你不知道吾不飲酒麼?”
韋貴妃溫婉一笑:“這是雄黃酒,南人用它驅除夏季的蚊蟲,可以內服也能外用,像這樣。”
她溫柔地在李世民的額頭和後腦勺上點了點。
李世民嗅著雄黃的藥味,緊繃的身心放鬆了一些,苦笑道:“沒辦法,不吃點涼的壓不下火。
“那些庸臣怎麼搞的,李孝恭案到現在還沒查明白,侯君集案也懸而未決!”
韋貴妃溫和地勸道:
“您也不能怪他們。群臣只能照章辦事,自然愚笨。能高於一切規則、臨機聖裁的,只有陛下您啊。”
朕真有不受限的權力就好了……李世民無聲嘆息。
這時,宦官來報:“高士廉、韋挺求見。”
韋貴妃識相地退下,而兩人還未上殿。
在這短暫的空檔,李世民獨坐龍榻之上。
有些話,他不方便當著韋珪的面說。
他煩的不是文臣。
而是文臣背後計程車族。
唐朝不像後世的明清那麼中央集權,皇權仍受世家大族的掣肘。
李世民是全憑自己的過硬戰績,硬把各方勢力擰合在一塊的。
即使這樣,士族也仍然會唱反調。
比如打高昌,士族反對,根本原因在於他們無利可圖——
這些中原地主老爺們,總不可能去兼併遠在西域的土地吧。
設個羈縻州,土人治土高度自治就得了。
而當他力排眾議,啟用和誰關係都一般的孤臣侯君集,帶領根基尚淺的薛萬徹和外族精唐契苾何力,一舉攻滅高昌後。
這些士族又作妖了。
尋了個理由,把侯君集扔進監獄。
侯君集可是李世民多年的心腹!這要是被逼成了心腹大患呢?!加之李孝恭身死,宗室之中只剩李道宗還算拿得出手,獨木難支。
士族、宗族和妻族,朝堂上三股勢力共同維持的微妙平衡,有失衡的風險……
“陛下。”
尚書右僕射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進入書房拜見。
李世民吐出一口濁氣,做出和顏悅色的表情:“河北百姓多愛攀附名門高第,而當地門閥也以婚配下嫁為名,多收彩禮,以此聚財。
“朕覺得這股風氣很不好,有傷教化,所以貞觀六年時,便命你們編撰《氏族志》,以刊正姓氏。
“現在過去整整八年了,你們編的如何呀?”
有傷教化只是藉口。
李世民是想借官方的權威,給天下大族排個位次,藉機打壓士族,尤其是不太聽話的山東河北(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地區)士族。
“回陛下,臣等走遍四方,廣集民意,收錄天下大姓凡二百九十三姓,千六百五十一家。”
主修高士廉上奏道:
“其中,最大的氏族有五姓,七望。”
“不錯。”李世民託著下巴聽著,胸有成竹。
他選擇主編《氏族志》的高士廉、韋挺二人,也是有講究的。
高士廉不必多說,長孫無忌和長孫皇后的親舅,出自渤海高氏。
既是外戚,又與河北士族關係不錯。
而韋挺也是根正苗紅,出身於京兆韋氏,是某位前·曹王典籤韋待價的父親。
而且他與韋貴妃同為北魏南豳州刺史韋旭之後,可以代表關隴士族。
兩人的身份都能服眾,而且都是自己人,肯定能深刻領會領導意圖……
“天下第一大族,為博陵崔氏,第二為……”
“等等。”李世民打斷了高士廉的吟唱。
說好的自己人呢?說好的一起打壓河北士族呢?
你們把河北勢力最大計程車族排在第一干毛線?反過來鞏固他們的地位?
你們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陛下。”韋挺接過高士廉的話茬:“臣等遍訪各大家族,皆以博陵崔氏為最大,所以列為第一。”
“朕讓你們為天下姓氏排序,不是讓你們挑出哪個姓氏最大!”李世民的聲音飽含慍怒。
最大≠第一,這道理都不懂?韋挺滿臉茫然,確實沒搞懂陛下的邏輯。
高士廉看了看韋挺,沒有多說什麼。
李世民也看見了對方的微表情,深吸一口氣,儘量溫和地說:“茲事體大,希望你們能更加嚴格地查驗清楚。”
他不想落下“操縱學術”的話柄,被天下人覺得所編之書不可信。
“這……是。”
韋挺滿腦袋問號。
但皇帝發話,也只能打回重寫,和高士廉一起退下。
“韋御史。”李世民叫住了他。
“陛下?”
“河間郡王案,你們三司會審得如何了?”